二、以意逆志
《孟子》中有孟子和咸丘蒙的对话。咸丘蒙问:“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孟子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4]咸丘蒙问孟子:舜没有以尧为臣,这个我已经懂得了。《诗经》上说:“天下所有的土地,没有一处不归君王;全部土地之上,没有一个不是君王的臣民。”而舜既然做了天子,请问瞽瞍却不称臣,这是为什么?孟子答道:这首诗,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而是说为王事勤劳不能奉养父母。诗中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大王的事务,只有我才更辛劳。”所以解说《诗经》的人,不能因为文字损害语句,不能以语句损害原作主旨。要用自己的思考去领会诗意,才能探明诗的真谛。如果只看词句,就如《诗经·大雅·云汉》说:“周朝剩余的平民,没有一个生存。”你若相信这句话,就等于说周朝没有后代了。“以意逆志”是孟子提出的重要的文学思想。孟子针对咸丘蒙对《诗·小雅·北山》理解上的偏差,提出了“以意逆志”的文学解读方法。孟子指出咸丘蒙对诗的理解是不正确的,因为他没有抓住诗人之志,而是断章取义地理解诗句,自然会出现理解上的偏差。“文”是文采,“辞”是言辞,“意”指作品之意旨,“志”指作者的思想。孟子的意思是说,解读诗歌,不要捕捉文中片言只语而望文生义,主观臆断;也不能对某些艺术性夸张修辞作生硬理解,必须联系诗歌产生的时代与作者生平去探索作品的本旨和思想内涵,在领会全篇的精神实质的基础上,探寻作者的志趣和思想倾向。孟子认为此诗的关键之处是“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因为此诗是讽刺国王任用大夫劳逸不均,善恶无别,所以诗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绝对不是以实言之,而是一种夸张的手法,就如同《诗·大雅·云汉》中所说的“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一样,并不是实指周朝没有一个平民生存,而是一种虚夸。孟子“以意逆志”思想虽然是就正确理解《诗经》而提出的,但它具有普遍意义。故孟子又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5]《尚书·武成》记述的是武王伐殷之事,事后武王具体描述了牧野之战当时的情景:“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途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说的是甲子日清晨,商纣王率领他如林的军队,来到牧野会战。敌方的军队对我军没有抵抗,前面的士卒反戈向后面攻击,因而大败,血流之多简直可以漂起舂米的木棒。孟子对这样不符事实的描写,很不满意,认为此乃“以辞害义”,所以他提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主张,这里并不是不要《书》,而是要对《书》中所描述进行具体分析,正确理解,不可盲目相信《书》中所写的一切。所以说“吾于《武成》,取其二三册而已矣”,不可信者则不取。关于“以意逆志”,宋理学家朱熹云:“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6]朱熹强调读诗人必须全面地领会诗篇之含义,有了正确的认识方可得作者之志。这里的“意”,首先应该属于读者阅读作品时所产生之意。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必然有自己对作品的理解,以己之理解去探寻作者之本意,即如汉赵岐所说的“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7]。其次是作者作品之意。苏轼曾说:“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8]认为读诗者在品评鉴赏诗歌的时候,不应该简单地局限于文学文本语言层的感受来探寻诗的本意,而要超越文字的表层意义去进一步把握作品的内在蕴涵,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探究诗歌意旨。苏轼主张要“深观其意焉”,而不是只了解诗的字面意义,“深观其意”的“意”即是考察作者、作品之意。也就是说诗有内有外,显于外者,曰文曰辞;蕴于内者,曰志曰意。汉、宋学者认为“志”属作者,而“意”为读者。换言之,“意”与“志”具有同一性,“意”是“志”之载体,“意”用来载“志”,因此,“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说通俗一点,孟子的“以意逆志”是要求阅读评析文学作品的人,要把握作品的全部内涵,而不是断章取义,在此基础上去探寻作者之“志”。这里的“意”和“志”虽有联系,但却是不同的。“志”可以看作诗的主题,“意”是文章的基本内涵,要对文章进行全面把握和理解。若只见得一字或一段就轻下结论,往往会断章取义式的理解,实是歪曲和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