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语言与歌剧语言

戏剧语言与歌剧语言

戏剧语言的范围甚广,这里所指为演员的台词语言。此种语言在叙事状物方面具有歌剧语言所不可企及的具体性、直接性,歌剧中的唱词不起主导作用,而只是对音乐加以解释。富有诗意和文学性的台词也擅长于性格描写和心理刻画,其声调、节奏、韵律乃至逗、问、惊叹等标点符号有时也显示出某种音调特征,却又不同于歌唱音调。台词语言的音调总是伴随着语义功能,而音乐语言的音调并不具备此种功能,两者在各自领域施展它们的特长。

戏剧语言之精美隽永莫过于莎士比亚无韵体诗剧语言的机智敏捷、诗意想象和渗透于对白中的音韵节奏之美。许多作曲家将莎士比亚戏剧改编为歌剧,从莎剧语言中获得灵感和启示,按歌剧样式编写歌词,再插上歌声之翼,音乐性尤其显现。将整场长篇对话作为歌剧语言原始唱词却依然是不可行的,下面摘录莎士比亚晚期作品《一报还一报》第二幕第二场部分对白,感悟其神韵,再思考一下能否原样移为歌剧唱词,便可了然戏剧与歌剧的语言差异。故事说的是维也纳有一位文森修公爵,为人温和宽厚,从不轻易惩罚百姓,特别是有一法律条文规定,如果一个男人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同居,必处死刑,可公爵从未实施。久而久之,社会风气愈益恶化。他想,公正执法并非易事,其中也包含了执法者自身的德行。决定托辞出巡暂离维也纳,并委任贵族大官安哲鲁代理摄政,行使职权。其实公爵在此间扮成修士,折回维也纳暗察执法情形。青年绅士克劳狄奥与朱丽叶小姐是一对未婚夫妻,犯了未婚先孕的过失,安哲鲁将他们关进牢狱,判克劳狄奥死刑。克劳狄奥的朋友路西奥让这位死囚的姊姊依莎贝拉找安哲鲁请求开恩,安哲鲁坚称其弟必死无疑。依莎贝拉以她那青春的魅力和智慧的辩词,渐渐地使安哲鲁在潜意识中埋下邪念,终于口头允诺从宽。公爵几经体察并为依莎贝拉出谋划策,最终让安哲鲁当众出丑。请看以下对话:

(依莎贝拉及路西奥上。)
狱吏:大人,卑职告辞了!(欲去。)
安哲鲁:再等一会儿。(向依莎贝拉)有劳芳踪莅止,请问贵干?
依莎贝拉:我是一个不幸之人,要向大人请求一桩恩惠,请大人俯听我的哀诉。
安哲鲁:好,你且说来。
依莎贝拉:有一件罪恶是我所深恶痛绝,切望法律把它惩治的,可是我却不能不违背我的素衷,要来请求您网开一面;我知道我不应当为它渎请,可是我的心里却徘徊莫决。
安哲鲁:是怎么一回事?
依莎贝拉:我有一个兄弟已经判处死刑,我要请大人严究他所犯的过失,宽恕了犯过失的人。
狱吏:(旁白)上帝赐给你动人的辞令吧!
安哲鲁:严究他所犯的过失,而宽恕了犯过失的人吗?所有的过失在未犯以前,都已定下应处的惩罚,假使我只管严究已经有明文禁止的过失,而让犯过失的人逍遥法外,我的职守岂不等于是一句空话吗?
依莎贝拉:唉,法律是公正的,可是太残酷了!那么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兄弟。上天保佑您吧!(转身欲去。)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别这么就算罢了;再上前去求他,跪下来,拉住他的衣角;你太冷淡了,像你刚才那样子,简直就像向人家讨一枚针一样不算一回事。你再去说吧。
依莎贝拉:他非死不可吗?
安哲鲁:姑娘,毫无挽回余地了。
依莎贝拉:不,我想您会宽恕他的,您要是肯开恩的话,一定会得到上天和众人的赞许。
安哲鲁:我不会宽恕他。
依莎贝拉:可是要是您愿意,您可以宽恕他吗?
安哲鲁:听着,我所不愿意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依莎贝拉:可是您要是能够对他发生怜悯,就像我这样为他悲伤一样,那么也许您会心怀不忍而宽恕了他吧?您要是宽恕了他,对于这世界是毫无损害的。
安哲鲁:他已经定了罪,太迟了。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你太冷淡了。
依莎贝拉:太迟吗?不,我现在要是说错了一句话,就可以把它收回。相信我的话吧,任何大人物的章饰,无论是国王的冠冕、摄政王的宝剑、大将的权标,或是法官的礼服,都比不上仁慈那样更能衬托出他们的庄严高贵。倘使您和他易地相处,也许您会像他一样失足,可是他决不会像您这样铁面无情。
安哲鲁:请你快去吧。
依莎贝拉:我愿我有您那样的权力,而您是处在我的地位!那时候我也会这样拒绝您吗?不,我要让您知道做一个法官是怎样的,做一个囚犯又是怎样的。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不错,打动他的心,这才对了。
安哲鲁:你的兄弟已经受到法律的裁判,你多说话也没有用处。
依莎贝拉:唉!唉!一切众生都是犯过罪的,可是上帝不忍惩罚他们,却替他们设法赎罪。要是高于一切的上帝审判到您,您能够自问无罪吗?请您这样一想,您就会忧然自失,嘴唇里吐出怜悯的话来的。
安哲鲁:好姑娘,你别伤心吧,法律判你兄弟的罪,并不是我。他即使是我的亲戚、我的兄弟,或是我的儿子,我也是一样对待他。他明天一定要死。
依莎贝拉:明天!啊,那太快了!饶了他吧!饶了他吧!他还没有准备去死呢。我们就是在厨房里宰一只鸡鸭,也要按着季节;为了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尚且不能随便杀生害命,那么难道我们对于上帝所造的人类,就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杀死吗?大人,请您想一想,有多少人犯过和他同样的罪,谁曾经因此而死去?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是,说得好。
安哲鲁:法律虽然暂时昏睡,它并没有死去。要是第一个犯法的人受到了处分,那么许多人也就不敢为非作恶了。现在法律已经醒了过来,看到了人家所作的事,像一个先知一样,它在镜子里望见了许多未来的罪恶,在因循怠息之中滋长起来,所以它必须乘它们尚未萌芽的时候,及时设法制止。
依莎贝拉:可是您也应该发发慈悲。
安哲鲁:我在秉公执法的时候,就在大发慈悲。因为我怜悯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人,惩罚了一个人的过失,可以叫他们不敢以身试法。而且我也没有亏待了他,他在一次抵罪以后,也可以不致再在世上重蹈覆辙。你且宽心吧,你的兄弟明天是一定要死的。
依莎贝拉:那么您一定要做第一个判罪的人,而他是第一个受到这样刑罚的人吗?唉!有着巨人一样的膂力是一件好事,可是把它像一个巨人一样使用出来,却是残暴的行为。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说得好。
依莎贝拉:世上的大人先生们倘使都能够兴雷作电,那么天上的神明将永远得不到安静,因为每一个微僚末吏都要卖弄他的威风,让天空中充满了雷声。上天是慈悲的,它宁愿把雷霆的火力,去劈碎一株槎枒壮硕的橡树,却不去损坏柔弱的郁金香;可是骄傲的世人掌握到暂时的权力,却会忘记了自己琉璃易碎的本来面目,像一头盛怒的猴子一样,装扮出种种丑恶的怪相,使天上的神明们因为怜悯他们的痴愚而流泪;其诸神的脾气如果和我们一样,他们笑也会笑死的。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说下去,说下去,他会懊悔的。他已经有点动心了,我看得出来。
狱吏:(旁白)上天保佑她把他说服!
依莎贝拉:我们不能按着自己去评判我们的兄弟;大人物可以戏侮圣贤,显露他们的才华,可是在平常人就是亵渎不敬。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你说得时,再说下去。
依莎贝拉:将官嘴里一句一时气愤的话,在兵士嘴里却是大逆不道。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你明白了吧?再说下去。
安哲鲁:你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话?
依莎贝拉:因为当权的人虽然也像平常人一样有错误,可是他却可以凭藉他的权力,把自己的过失轻轻忽略过去。请您反躬自省,问一问您自己的心,有没有犯过和我的弟弟同样的错误;要是它自觉也曾沾染过这种并不超越人情的罪恶,那么请您舌上超生,怒了我弟弟的一命吧。
安哲鲁:她说得那样有理,倒叫我心思摇惑不定。——恕我失陪了。
依莎贝拉:大人,请您回过身来。
安哲鲁:我还要考虑一番。你明天再来吧。
依莎贝拉:请您听我说我要怎样报答您的恩惠。
安哲鲁:怎么!你要贿赂我吗?
依莎贝拉:是的,我要用上天也愿意嘉纳的礼物贿赂您。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亏得你这么说,不然事情又糟了。
依莎贝拉:我不向您呈献黄金铸成的钱财,也不向您呈献贵贱随人喜恶的宝石;我要献给您的,是黎明以前上达天听的虔诚的祈祷,它从天真纯朴的处女心灵中发出,是不沾染半点俗尘的。
安哲鲁:好,明天再来见我吧。
路西奥:(向依莎贝拉旁白)很好,我们去吧。
依莎贝拉:上天赐大人平安!
安哲鲁:(旁白)阿门!因为我已经受到诱惑了,我们两人的祈祷是貌同心异的。
依莎贝拉:明天我在什么时候访候大人呢?
安哲鲁:午前无论什么时候都行。
依莎贝拉:愿您消灾免难!(依莎贝拉、路西奥及狱吏下。)
安哲鲁:免受你和你的德行的引诱!什么?这是从哪里说起?是她的错处?还是我的错处?诱惑的人和受诱惑的人,哪一个更有罪?嘿!她没有错,她也没有引诱我。像芝兰旁边的一块臭肉,在阳光下蒸发腐烂的是我,芝兰却不会因为枯萎而失去了芬芳,难道一个真淑的女子,比那些狂花浪柳更能引动我们的情欲吗?难道我们明明有许多荒芜的旷地,却必须把圣殿拆毁,种植我们的罪恶吗?呸!呸!呸!安哲鲁,你在干些什么?你是个什么人?你因为她的纯洁而对她爱慕,因为爱慕她而必须玷污她的纯洁吗?啊,让她的弟弟活命吧!要是法官自己也偷窃人家的东西,那么盗贼是可以振振有词的。啊!我竟是这样爱她,所以才想再听见她说话、饱餐她的美色吗?我在做些什么梦?狡恶的魔鬼为了引诱圣徒,会把圣徒作他钩上的美饵;因为爱慕纯洁的事物而驱令我们犯罪的诱惑,才是最危险的。娼妓用尽她天生的魅力,人工的狐媚,都不能使我的心中略起微波,可是这位贞淑的女郎却把我完全征服了。我从前看见人家为了女人发痴,总是讥笑他们,想不到我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朱生豪译)

这是依莎贝拉与安哲鲁的第一次对话,通篇是机巧的辩论说理,一环紧扣一环的唇枪舌战,终使安哲鲁的精神动摇,显示出人性的阴暗。到了第四场的第二次交锋,安哲鲁彻底撕去假面,把情欲与执法变成赤裸裸的交易。莎士比亚将生活语言和诗意哲理语言糅合于连贯的对话场面,妙笔生花,令人折服。要将如此绝妙的对话语言直接转化为歌唱语言,作曲家却感到十分棘手,他可不能顺着话剧的语言一句扣着一句地加上音调,直接谱成歌剧音乐,用音乐注释对话,那是十分幼稚可笑的。

歌剧语言不仅在语义的表述功能上与戏剧语言存在明显差异,此外还有其自身的某些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