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的“哲学笔记”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我突然意识到,与原来所有研究者所持的观点不同,列宁的“哲学笔记”并不是一本书,不是一本他自己有意识写作的论著,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学术文本。准确地说,这是由后人收集、整理并编辑出版的列宁在20余年(1895—1916年)中陆续写下的各种不同性质的读书笔记、心得和阅读批注之汇集。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指认过,这是一个包含着多重异质性的学术文献群,其中每一篇文献都反映了列宁在不同时期中哲学研究的不同水平,绝不具有思想的同质性。所以,传统研究中那种由不同时期的异质文本假想出的同质性的列宁哲学思想,在方法论前提上是非法的,在文本研读方式上是非科学的,在认知结果上也必然是一种暴力性的主观幻觉。我认为,试图在列宁长达20余年的哲学笔记上建立一种统一的辩证法或认识论逻辑体系的做法,从一开始就是非历史的意识形态幻象和伪学术构境。
同时,我意识到,列宁的这些笔记完全是为自己的哲学学习和研究而作的,因此基本上没有外在的意识形态话语制约和语言文饰影响,其中映射的列宁思想是更加真实的。我的一个重要观点是: 在这些文献中列宁所呈现出来的所有思想并非都是绝对正确无误的,特别是在他早期的读书过程中,无论是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理解,还是对其他哲学文献的理解,都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误认。说得更直接一些,列宁的这些读书笔记和批注所表达出来的思想和观点并不都是真理性的东西,而需要我们认真区分辨识。这也是我与传统列宁哲学研究在基本认定方式上的不同。前南斯拉夫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弗兰尼茨基在他的《马克思主义史》中写下了一段非常深刻的话。他指出,“在马克思主义的后来发展中,列宁的每一个观点(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每一个观点)都被偶像化”,甚至经典作家的一些思想缺点也被说成优点,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21) 这本身就是一出思想史研究方法上的悲剧。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中文第2版的《列宁全集》第55卷,收录了列宁1895—1916年期间学习和研究哲学时所写的摘要、短文、札记与批注,总计39篇文献。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列宁的“哲学笔记”。这些文献在列宁生前没有公开出版,也不是一次性发表的。
目前我所了解到的文献逻辑建构和出版情况是这样的: 最先进入人们视野的文献是列宁1914—1915年写于瑞士伯尔尼的关于黑格尔、费尔巴哈等哲学研究的摘录性笔记,共有8册较为完整的笔记,此即本书所说的“伯尔尼笔记”。这也是后来列宁“哲学笔记”传统研究的主要对象。这批文献最初是于1925年在苏联的著名杂志《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德波林任主编)第1—2期合刊上部分发表的。同年,苏联《布尔什维克》杂志第5—6期又发表了部分笔记文献,列宁那篇重要的《谈谈辩证法问题》就在其中。1929—1932年出版的《列宁文稿》俄文版第9卷(22) (前3个笔记本)和第12卷(23) (后5个笔记本)基本上全文发表了这些笔记,当时的标题为“哲学笔记本。黑格尔、费尔巴哈及其他”。第12卷还第一次发表了列宁的《神圣家族》摘要笔记和其他一批哲学笔记,其中还包括列宁与布哈林关于弗·涅夫斯基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僵死反动派的哲学》的三张便条往来(24) ,以及列宁关于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的摘要和笔记。后两种文献没有再收入以后的“哲学笔记”。1933年,这些不同时期的哲学笔记被编辑成书,单独出版,命名为《哲学笔记》。当时的编者为阿多拉茨基(V.V.Adoratsky)和弗·戈·索林(V.G.Sorin)。从1934到1958年间,此书又连续出版了六版。之后,又陆续发表了列宁的一些其他读书笔记和相关文献。值得注意的是,斯大林在世期间,列宁的这一重要文献集并没有被收入《列宁全集》,原因很简单,即为了维护斯大林钦定的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已经取得的意识形态理论权威性。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斯大林才指认列宁的“哲学笔记”为不成熟的“思想实验”。斯大林去世之后,1958年《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的编辑者对列宁的这些笔记进行了重新编排和补充,并首次在第38卷中出版。(25) 1963年,《列宁全集》俄文第5版的编者又对这些笔记作了重新编排,并增加了非常重要的列宁关于《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和斯切克洛夫的《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平与活动》两本书的批注,在第29卷中出版。(26) 我注意到,20世纪80年代在国内对列宁“哲学笔记”的版本考证和前苏东学界的相关研究综述方面,王东博士的工作是非常系统和完整的。(27)
列宁“哲学笔记”的汉译,最早是在20世纪30年代。1935年3月,在上海辛垦书店出版的柳若水辑译的《黑格尔哲学批判》一书,在“黑格尔历史哲学讲义梗概”的篇目下,收入了列宁“伯尔尼笔记”中的三篇文献,即《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摘要》、《论诺埃尔“黑格尔的逻辑学”》和《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之图案》(即《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1939年1月,延安的《解放》杂志第60—61期合刊发表了由艾思奇编译的《列宁关于辩证法的笔记》,其中收入列宁“伯尔尼笔记”中的三篇文献,分别是《谈谈辩证法问题》、《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的第三篇“绝对观念”部分,以及《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1949年8月,解放出版社正式出版了由曹葆华译、博古校的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并全文译出了阿多拉茨基为《列宁文稿》第12卷所写的序言。1956年,中央编译局首先翻译出版了单行本的列宁《哲学笔记》(28) ,此版依据的是俄文1947年版的单行本。1959年,中央编译局出版《列宁全集》(中文第1版)刊有列宁“哲学笔记”的第38卷,其主要文献和编排结构译自《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第38卷;1962年又出版了一个版式和内容与《列宁全集》第38卷基本相同的单行本(29) 。此外,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还出版过一些中国少数民族文字版本的列宁“哲学笔记”。(30) 而1990年同时出版的单行本和《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中的新版“哲学笔记”,则主要译自《列宁全集》俄文第5版第29卷。与中文第1版的《列宁全集》第38卷相比,此版的内容和结构上都有比较大的改变。以下,我们主要来看一看这几个版本的基本情况。
1956年中文单行本的《哲学笔记》共收入27篇文献,这也是中文版《哲学笔记》中收文最少的一个版本。列宁附带写在《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一书摘要》后面的一篇札记,即关于弗·费舍的一段文字在此版中被独立为一个文献。以后两版均将此札记合进前一文献。这里的文献分为两个等级: 一是10个笔记本中的摘录性笔记和读书心得,共计12篇文献;二是一个次级的文献群,其中有札记和批注计15篇。《列宁文稿》第12卷中曾经收入的列宁与布哈林关于弗·涅夫斯基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僵死反动派的哲学》的“便条往来”,在后来的所有“哲学笔记”版本中都被去除了,主要原因很简单,因为后来的布哈林已经成了革命的对象。另一个可能是,在原来的三个便条中,第一、三个为布哈林所写,而列宁中间的回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觉得,这是一条缺乏结构的编辑路线,在文献整理上也略显粗糙。因此,我们不将其作为重点关注对象。
中文第1版的《列宁全集》第38卷(俄文《列宁全集》第4版第38卷)的主体编辑思路基本上是历史性逻辑构架。我后面会谈到,这是唯一正确的编辑路径。其中收录了46篇文献。这也是历来列宁“哲学笔记”版本中收录文献数量最多的一个版本。可是,编者在具体编辑过程中的编排结构却也十分混乱。在这个版本中,全部文献被分成三个重要性不同的级差等级: 第一部分文献是摘录性笔记和读书心得,以及一部分读书札记,这里的文献主体是列宁的10个独立的笔记,再加上写于1903—1904年的3篇札记,以及写于1909年的1个书目,一共27篇。这一部分文献完全按照时间线索来编排。其中,没有标注时间的对费尔巴哈的《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阐发和批判》一书的摘录笔记,被编排在10个笔记本的最后。我基本赞成这一做法。这是文献的第一个重要等级。可也是在这个时间线索的最后,出现了相对独立的第二部分文献,这是列宁写于1913—1916年的部分读书札记,一共14篇。其中又被人为地分为两个部分: 一是列宁在1912年以后到1916年写下的一些书目和极简短的评语。这一部分中的5篇在中文第2版《列宁全集》第55卷中被删除了。二是1913—1916年写下的4篇札记。其中,最后一篇(希法亭《金融资本》一书的札记)因收入列宁的“帝国主义笔记”,在新版中也被删除。这是次一个等级的文献。第三部分文献是列宁在1908—1911年间写下的5篇读书批注。这一批文献的编排又是在总体时间线索之外的,这显然也是文献中的最末一个等级。这三个部分均没有标注题目。这个版本中刊有列宁笔记手稿照相复制件5页(另有3张相片,分别是列宁头像1张、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第一册封面和伯尔尼图书馆相片各1张)。这个版本呈现的是一个不三不四的逻辑结构: 不彻底的历史性线索加等级制。
中文第2版《列宁全集》第55卷(俄文第5版第29卷)在编辑思路上则干脆彻底放弃了第1版第38卷中原有的历史性时间逻辑,转而强化了文本的非历史的等级结构。这倒是一种理论上的彻底。在文献选择上,这一版本删除了原来札记中的6篇(31) ,将原先版本中的另外5篇札记合并为2篇,此外,新增加了2篇分量较大的读书批注。这使得文献从原来的独立的46篇减为现在的39篇,可是在文献内容上却有了较大的增加和调整。我认为,这里的文献结构是一个典型的人为理解逻辑,原来三个不太清晰的文本等级现在被显性化了。第一组是列宁正式写下的研究性摘录笔记和心得,这是列宁10个笔记本的主要内容,一共11篇摘录性的文献,这些文献被编者命名为“摘录和短文”。其中,编者为了使列宁关于费尔巴哈的两篇摘录性笔记在文本上相关,将《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阐发和批判》一书的摘录笔记放在了“伯尔尼笔记”8个笔记本的最前面。这个改动是有讨论余地的。因为从这一笔记的思想内容来看,逻辑上它应该是在黑格尔哲学研究基本完成以后才写下的东西。这是被判定为第一等级的文献。有意思的是,列宁在黑格尔哲学研究过程中写下的8本笔记本(后辑为1本,被命名为“哲学笔记本”)中的文献被一分为二,其中在这一等级的文献中保留了3篇摘要、2篇心得,其余的部分则被流放到第二个等级中去了。这么一来,列宁在同一笔记中的笔记和思考就被人为地割裂了。第二组文献被命名为“关于书籍、论文和书评的札记”,一共21篇文献。首先,在原来版本第一部分那个根据时间线索生成的编排结构中,1903—1909年的4篇阅读札记性文献也被下放到这一等级,相同命运的文献还有刚才我们已经提及的“哲学笔记本”中的11篇札记性文献。其中一篇被改名。(32) 原来第二部分中的札记也由5篇合为2篇,并直接删除了6篇。可能因为它们直接被收入了列宁的“关于帝国主义的笔记”。(33) 在文献的顺序上,也作了较大的调整。最后一个文献等级是与原来版本一致的读书批注,编者将其命名为“批注”。从内容上看,只是增加了2篇新的文献,使这一部分的文献从5篇上升为7篇。此外,新版本在原有的5页笔记手稿照相复制件的基础上,又增加了7页(另外,原有的3张相片中去除了列宁头像,保留了其余的2张相片)。在中文的翻译上,有一些关键词也发生了改变。这些具体内容我将在后文的解读中一一指认。
依我的看法,这两个版本都不具有理想的编排结构,其间夹杂了太多的人为干预因素,也是那个时代前苏东文献学专家的主观意图和意识形态构架的过度表现。正是在这种非历史性的文本解读模式的座架之中,在这种“重要文本”的突出和“不重要文本”的放逐中,文本之外的意识形态强制才可能在场。我反对这些文本之外的理论强暴。其实,让“物物着”(海德格尔语),让文本在原来的时间中流淌,是一种最自然的方式。对这部时间跨度长达20余年的哲学笔记,唯一不会引起争议的处理方式,就是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打破文本的等级,将每一年中列宁写下、留下的东西自然地排列开去,这就能向人们呈现最真实的文本存在方式,而不会因为某个文献专家及其理解镜像的死亡,让后人感觉到他用以构架文本的历史性幻象的可笑。
所以,我主张以文本的总体时间线索来解读和研究列宁的哲学思想流变过程。这也是本书所依从的历史性研究线索。我注意到,前苏联学者沃洛金提出过一个新的编辑方案,他认为,列宁的哲学笔记并不是一本独立的书,所以应该“把现在收入第29卷中的摘要、概述、札记和其他材料加以分解,按写作时间顺序把这些内容编入到《列宁全集》的相应卷次中”(34) 。我以为,沃洛金的基本思考方向是正确的,可是,将列宁的全部哲学笔记打散,淹没在其他文本之中,这实际上又取消了呈现列宁的哲学研究之历史线索的生成性文本群,绝不是一个好的方案。我的看法是仍然保持列宁哲学笔记的全部文本集中刊排的方式,但应该严格按时间顺序编排,写作时间无法确定的文本可以作为附录。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正是最真实的。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非文献学专家的哲学研究者所提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