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种错

第四卷是列宁提要的第二站。阅读一开始,列宁又碰到了那个总是与辩证法缠绕在一起的黑格尔。我猜想,对列宁来说,潜意识中一个念头正慢慢生成: 对马克思恩格斯来说,在方法论的逻辑空间中,黑格尔总是在场。第四卷中收录了1868年1月8日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马克思在这封信里谈到杜林将他与施泰因相提并论,马克思对此是不同意的,他认为自己是“搞辩证法的”,而施泰因不过是将黑格尔范畴外壳的三段式堆在一起。这让列宁知道了马克思的一个判断,即作为黑格尔思辨哲学“外壳”的三段式。他写道:“注意,辩证法”。然后又依马克思的说法作了一个区分:“辩证法　对?死板的三分法(施泰因的)。”(16) 显然,列宁还不太确定马克思这里讲的三分法的真正所指,所以用一个问号来联系这个区分。在列宁记忆中的思想构境里,很早就简单否定过恩格斯讨论否定之否定时使用的黑格尔式的三段论。可此时他发现,马克思在“三分法”前加了一个“死板的”定语。那么,疑问就是: 不死板的三分法是什么?在后面的摘录笔记中,列宁曾直接摘录了这一文本。(17) 而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列宁也引述了这个论点。(18)

时隔三日,即1868年1月11日,仍然是在大英博物馆查找资料时,马克思再一次看到了杜林的书,这一次是《自然辩证法》。杜林在这本书中反对黑格尔的“非自然的辩证法”。对此,马克思的评论是: 杜林根本不懂黑格尔的辩证法,他与当时的德国思想家一样,将黑格尔的辩证法认作一条“死狗”。(19) 马克思当时说,在这个问题上,费尔巴哈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正是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的时候忽略了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读到这里,列宁应该是大吃一惊的: 马克思竟然在批评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而且是直言不讳地批评费尔巴哈不懂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提要中,列宁用两条竖线作了隔断。在左边,列宁写道:“费尔巴哈错在不懂黑格尔的辩证法”,右边则是“注意　费尔巴哈和辩证法”。(20) 他还在右边这句话下划了横线,以示重要。在列宁原先从普列汉诺夫那里袭承而来的思考逻辑和理论回路中,哲学唯物主义就等于正确,黑格尔理所当然地就应该处于反面的错误一极,可这个逻辑构境的重要支撑性尺度却在马克思这里被解构了,一位似乎必然是正确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由于不懂黑格尔而被马克思指认为是错误的。对列宁及其他性镜像中的普列汉诺夫等人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颠倒的尺度。所以,列宁一定吃惊不小。在后面的摘录笔记中,列宁还曾专门摘录了这一文本。(21)

3月25日,马克思告诉恩格斯,他正在读古生物学家毛勒的书。马克思说,毛勒的研究不仅为分析原始社会的阶级斗争,而且也为分析后来人类社会发展不同阶段中的阶级斗争都提供了一种新的基础。他把古生物学与人类社会发展作了一个相似的类比。他说:“由于某种判断的盲目,甚至最杰出的人物也会根本看不到眼前的事物。后来,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就惊奇地发现,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到处都露出自己的痕迹。”(22) 马克思列举了其时思想界中对法国革命及启蒙运动的历史反拨,即将眼前的一切视为中世纪的、浪漫主义的东西;其次,是共产主义者跑到古代原始社会去寻找今天社会主义的平等关系。列宁标注了马克思的这一观点。不过,这封信中另一个更重要的观点是马克思发现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即人类的语言实际上是人们交往中形成的各种社会关系的结果。他写道: 

要是老黑格尔有在天之灵,他知道德文和北欧文中的Allgemeine(一般)不过是公有地的意思,而Sundre,Besondre(特殊)不过是从公有地分离出来的Sondereigen(私人财产),那他会说什么?真糟糕,原来逻辑范畴还产生于“我们的交往”。(23)

马克思在此说明的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即人们的语言观念不是从黑格尔的那个绝对逻辑中产生出来的,也非如旧唯物主义所说,思维是对物质的反映,观念的本质来源于人的现实生活。马克思与众不同地从毛勒的生物学历史考察中直接发现了一些重要的考古学证据,即一定的逻辑观念来自于人们的经济交往。马克思发现,黑格尔喜欢的“一般”之现实原型在德文和北欧文中竟然是公有地的意思,而特殊则是从公有地中分离出来的私有财产。由此,马克思体认到,语言的具体所指不过是从经济交往关系中生发出来的。对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逻辑来说,这是深具反讽意味的!我们知道,后来索绪尔语言学中的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任意性,就反对了语言符号(拼音文字)对现实对象的直指性,而主张语言的意指生成于符号之间的差异性系统关系。这一点对传统唯物主义的反映论是一个否定。可是,马克思这里的观点却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认识论问题,即纵使语言概念不直接指涉物质对象,它也依存于社会关系,而这个现实关系又恰恰是符号系统关系的现实基础。后来,马克思在评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笔记中,对这一重要观点作了更深入的阐明。列宁同样也注意到了这一观点,他标注道:“黑格尔及其缺点。”在隔线的右边,列宁注释道:“黑格尔没有看到,抽象概念产生于我们的交往。”(24) 我觉得,此时的列宁显然尚未真正理解马克思这段表述的深层含意,因为这不仅仅是黑格尔的错误,而且是以往全部哲学的错误,当然也是列宁这时所掌握的费尔巴哈—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他性镜像的错误。

1868年的上半年,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进入了一个更加重要的时期,他与恩格斯时常相互交流各自新获得的最重要的经济学研究成果,这些内容在第四卷上半部占了很大比重。可是,列宁对这一部分似乎并不感兴趣,从提要中看,列宁关心的仍是社会现实与政治斗争方面的东西,以及哲学。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关于工人哲学家狄慈根的讨论。我发现,列宁对此十分关注。

最早是在1868年10月4日的信中,马克思告诉恩格斯,他寄去的包裹中有数封他人的书信,其中就包括狄慈根的手稿和信。马克思认为,狄慈根的这本书如果能去掉重复的地方,并以制革工人的身份发表,会更好一些。列宁立即标注了这一情况。(25) 他自然很关注马克思对狄慈根的态度。对此,恩格斯在一个月之后才回复了马克思。11月6日,恩格斯去信告诉马克思自己对狄慈根这份手稿的意见。总体而言,恩格斯认为狄慈根不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因为虽然他也从费尔巴哈、马克思和自然科学中汲取了很多内容,但术语的使用还是混乱的;虽然言辞之中也有辩证法的火花,却不是内在的方法。列宁同样提要了恩格斯的观点,他写下了“恩格斯论狄慈根(很混乱)”的标注。同时,他也注意到恩格斯质疑了狄慈根一些观点的原创性,如关于自在之物的表述。列宁之所以如此关注狄慈根,原因在于后者是自己唯物主义观念的哲学基础之一。第二天,也就是11月7日,马克思立即复信恩格斯,他在信中表示同意恩格斯的大部分评价,但他认为,除了一些来自于费尔巴哈等人的思想来源之外,狄慈根的思想“完全是他的独立劳动”。尤其值得重视的是,马克思在信中指出:“他恰恰没有研究过黑格尔,这是他的不幸。”(26) 这句话对列宁而言不啻又是一个刺激: 对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而言,没有研究过黑格尔将是一个不幸?那么列宁自己呢?当然,他也没有研究过黑格尔!他在提要中写下:“马克思论狄慈根”,“主要是,狄慈根没有研究过黑格尔……”(27) 列宁没有写出“这是他的不幸”一句,我想,这是他不愿再看到的评论,或者也可说是列宁心里的一个“阴影”。我以为,也是从这里开始,狄慈根在列宁心目中的地位急剧下降,之后他又读到马克思说到狄慈根思想的倒退,认为狄慈根是“无可挽救”的。(28) 在后面的摘录笔记中,列宁连续和集中地摘录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从1868年10月4日至11月7日的这三封书信。(29) 这在摘录笔记中也是比较少见的,由此可见这一讨论对列宁思考情境的影响力度了。

在接下来的阅读中,这个问题引发的紧张不但没有缓释,反而被大大加剧了,因为列宁又看到了马克思的另一段评论。在1870年4月14日写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马克思谈及自己最近看到的一本书,那是苏格兰黑格尔主义者斯特林写下的一本专门批评赫胥黎的小册子。马克思提到,正因为“斯特林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知识,使他能够揭示赫胥黎开始研究哲学时的那些弱点”(30) 。马克思的言下之意似乎竟然是,懂得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就能看到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的弱点。可见,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不仅辩证法的在场总是与黑格尔联系在一起,而且通晓辩证法竟然还能看出唯物主义哲学家的问题(前面是费尔巴哈和狄慈根)。如此一来,列宁心中的阴影又被明显地放大了。列宁的提要是这样的:“斯特林辩证法与赫胥黎”,这是提要的标题。接着,他详细说明道:“斯特林(英国黑格尔主义者——唯心主义者)懂得黑格尔的辩证法,正确地指出了赫胥黎的弱 点”。有意思的是,写下“正确”一词后,列宁突然中断了这个句子,而在文中用四条竖线隔开,专门写下“注意”一词。(31) 显然,他很看重这个关于掌握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有可能正确地看到唯物主义哲学家的弱点的说法。在后面的摘录性笔记中,列宁也摘录了马克思的这一表述。(32)

在接下去的阅读中,列宁还留下了一些关于哲学的提要,如记下了马克思关于“实践胜于一切理论”这句话,在后来的黑格尔研究中列宁又展开说明过这一观点。(33) 再如,列宁也记下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对赫胥黎的唯物主义的讨论,其中令列宁印象深刻的是马克思的这样一句名言:“当我们真正观察和思考的时候,我们永远也不能脱离唯物主义”(34) 。此外,还有马克思关于自己“佩服莱布尼茨”的说法(35) ,以及恩格斯关于自然辩证法的想法(36) 。列宁已经感觉到,无论马克思恩格斯讨论什么,黑格尔皆无处不在: 黑格尔不仅出现在马克思关于哲学辩证法的讨论和关于经济学问题的研究中,还出现在恩格斯关于自然辩证法的研究中,甚至出现在马克思关于微积分的讨论中(37) 。

现在,我们大致可以肯定的是,在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交流空间的把握过程中,列宁看到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逻辑学》)是关于辩证法理论最重要的基础性文献,对黑格尔哲学(辩证法)的了解,能使人透视到一些哲学唯物主义者的理论弱点。我推断,这也是促动列宁后来下决心进行黑格尔哲学研究的最重要的思想导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