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阅读中的反常
从目前发现的资料来看,列宁留下来的关于现代哲学的阅读批注主要是就两本书而写下的: 一是弗·舒利亚季科夫的《西欧哲学(从笛卡尔到恩·巴赫)对资本主义的辩护》(3) (以下简称《西欧哲学》);二是阿贝尔·莱伊的《现代哲学》。从文本的文献情况看,这两篇阅读批注应该都是在完成《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之后所作的。我推测,列宁阅读这两本书的目的极可能是想进一步证实自己在《唯批》一书中的基本观点。我还注意到,列宁在面对这两部书时所持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于先前关于狄慈根的批注了。从口气上看,这一回,他似乎总是站在一种否定和怀疑的立场上。具体考察列宁对这两本书的批评性意见,我发现,他的批评并非每次都是正确的,在个别地方,列宁批注中展现的思考和理论逻辑构境,甚至还不如被批评的对象深刻!这可能是人们过去没有看到的现象,或者说,是在意识形态文饰之下我们有意视而不见的真相。
舒利亚季科夫的《西欧哲学》一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即将西欧哲学的发展与西方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自己将之概括为“对哲学概念和体系进行社会起源的分析”(4) 。这个基本逻辑无疑是正确和深刻的。马克思在最初表述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时候就曾指出,任何观念都是属于一定的世纪的。这种逻辑到了后来的卢卡奇那里,呈现为以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历史现实来说明黑格尔哲学的逻辑缘起;在阿多诺手中,则是以音乐之思与社会历史现实的关联性(如贝多芬的交响乐调式音乐与工业性结构体制和运动规律的关系)的形式深刻地表现出来的。应当专门指出的是,这条正确的思路其实来自马克思。舒利亚季科夫曾对此作过专门的指认。他明确标注道:“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以及考茨基都曾经指出过抽象宗教观点和商品生产的发展之间的依赖关系”(5) 。可是,此时的列宁对此却持奇怪的否定态度,这显然十分令人费解。可笑的是,前苏联学者凯德诺夫奇怪地将舒利亚季科夫指认为“庸俗社会学家和粗浅的唯物主义”。他竟然说,这种关于哲学思想的发展与社会历史的关联性研究,是“为某一种哲学寻找(实际上就是臆想出)它的阶级的、甚至是经济的等价物”。(6) 为了维护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虚幻列宁影像而不惜遮蔽真相,甚至牺牲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恐怕也是那个时代非历史地建构历史的印记。
在一开篇的引言中,舒利亚季科夫就有针对性地就某些马克思主义者所持有的政治—哲学二元分立的观点进行了批评,他坚决不同意那种认为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思想家可以同时信仰新康德主义或者马赫主义的观点。舒利亚季科夫明确指出,人们的哲学观念当然是用来标明“社会上各个阶级、集团、基层单位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他甚至说,当我们具体分析一位布尔乔亚思想家的哲学逻辑时,我们能看到一幅由学术符号呈现出来的“社会阶级结构的图画”。(7) 这样的逻辑显然又过于简单化了。我认为,舒利亚季科夫的分析虽失之于太过简单和直接,但其观点本身却是完全正确的。可是,列宁却在这段话的边注里写道:“不对”。为什么?我以为,将政治立场与哲学观点分立开来的错误思路,正是列宁自己一度采取的做法,虽然他此时已经开始意识到任何人的哲学观念与他的政治立场之间是不可能简单割裂开来的,也开始批评自己的布尔什维克战友波格丹诺夫的错误哲学世界观,可当别人站出来指认这种失误时,他却又不想承认了。十分遗憾,这种态度也致使列宁在该书的部分批注中留下了失误。我注意到,凯德诺夫的相关研究回避了这个重要的文本细节。
有意思的是,舒利亚季科夫此书中的许多段论述都十分混乱。一开始,在说明自己的观点时,他竟然先用了波格丹诺夫的《权威的思维》中的论点,甚至称这位马赫主义者 “开辟了哲学史上的新纪元”,其大致意思是,精神与肉体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被确立的,而这两个哲学概念又恰好反映了处在社会上层作为“组织者”的统治阶级和处在下层作为“被组织者”的被压迫阶级的对立。必须指出,舒利亚季科夫既没有理解波格丹诺夫的原意,也无法对自己的引申和发挥自圆其说。因而,他的观点并不准确,也偏离了我们之前指认的马克思的正确理论逻辑。列宁对此的批注是“真是胡说”,这个评判并不委屈舒利亚季科夫。
接下来,舒利亚季科夫开始使用上述那个哲学逻辑与社会现实相依存的公式,去图解西方社会历史和思想史的同步进程。首先是对在原始社会后期中开始出现的组织者,他给出的定义是 “组织者逐渐变成了曾经属于社会的那些生产工具的所有者”。其实,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那个私有财产的占有和所有者。“组织者”反倒是一个不确切的提法。舒利亚季科夫的看法是,由于这种组织者的出现,精神的概念不免愈来愈带有抽象的性质。列宁在此处的边注中写道:“只是唯心主义”。此间的逻辑似乎是,随着“组织者”越来越脱离具体的“形而之下”劳作,“组织”逐渐就带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从而使得观念本身越来越抽象。我以为,这不是一个能够在社会历史真实发展中找到现实原型的推论。实际上,观念的抽象性质更多的是与生产和人的社会交往的场域结构相关,而并不与主体存在的形式直接相关。列宁对此的评论是:“非常‘空泛’!!空话。野蛮人和原始共产主义被混淆了。希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也被混淆了”(8) 。显然,支配列宁思想的那种普列汉诺夫—狄慈根的他性镜像——哲学基本问题和基本派别成为他思想评论的概念尺度和封闭式的理论回路。再接着往下,随着希腊城市的社会分化中上层与下层的分裂日益加深,精神现象与实体的对立才被固定化了,于是,“实体和现象世界被宣布为两个无法比较的世界”。这意味着,统治阶级开始逐步垄断文化思想,劳动阶级则日益陷入只从事物性劳作的状态,这种现实变化直接影响到哲学中“实体”与“现象世界”的对立。这个分析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列宁对此评价仍然很低。列宁认为,舒利亚季科夫根本无法提炼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反而将很多思想史上本已厘清的问题重新混淆了。说来说去,还是哲学基本派别的问题。这个批评从总体上看倒是对的,可是我觉得,舒利亚季科夫从社会历史发展与社会结构分化的角度来分析思想史的流变,其基本意图却是不错的。
舒利亚季科夫重要的思考逻辑,集中表现在他关于工场手工业生产时期的讨论中。他所直接指认的所谓马克思和考茨基的相同思路也是发生在此处。可是,从手法上看,舒利亚季科夫终究还是笨拙地拘泥于那种可笑的“组织”与“被组织”的外在公式。用他的话说,中世纪的手工业者是与徒工一起干活的,所以也就集组织者与被组织者为一身,从而致使这种现实对立被掩盖,进而导致和激发了思想领域中“精神本原”和“物质本原”的对立,“也不能以明显的形式表现出来”。(9) 这个分析基本上是没有依据的。在整个中世纪,教会力量直接象征着精神,而世俗生活则因背负物性而遭贬斥,这恐怕是精神与物质以颠倒的形式形成的最尖锐的对立。即使在早期手工业者那里,似乎也不可能由于手工业者自身的工艺中存在创造意象与手艺的同一,就直接导致某种哲学上的同格论。我认为,这只是舒利亚季科夫的一个主观假性构境。在他看来,到了工场手工业时期,情况发生了重要的分化,首先是出现了处在下层的专门从事劳动生产的工人(纯粹的“被组织者”),同时也出现了“企业中的技术领导者和行政人员的集团”。舒利亚季科夫认为,“工场手工业主已经是纯粹的组织者”,言下之意是: 资产阶级的哲学正是这种工业生产发展和结构分化的结果。我的分析是,这个思考逻辑在总体上是对的,但到了具体表述中却又一团糨糊。我们看到,对舒利亚季科夫这条正确的总体思路,列宁仍未给予肯定,他仍然只是简单地批评后者的观点是“胡说”,并且否认马克思和考茨基曾有过类似的观点。列宁在舒利亚季科夫的这个注释边上写道:“这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10) 。
接着,舒利亚季科夫分别说明了近代西方哲学中一些主要代表人物的思想。在阐释笛卡尔哲学时,为了把笛卡尔的哲学“译成阶级关系的语言”,他指控笛卡尔体系中的世界“是按照工场手工业企业的类型组织起来的”,导致“哲学从今以后成为资本的奴仆了”。这句话,是接着传统思想史中指认中世纪“哲学是神学的奴仆”的思想而向下说的。舒利亚季科夫认为,对哲学的重新评估须由工场手工业发展中新出现的组织者和被组织者的关系变动来决定。比方说,随着劳动分工的变化,工人的概念从“仅仅是马鞍匠或仅仅是裱糊匠的概念让位给一般工人的概念”,而根据之前舒利亚季科夫所说的劳动者(被组织者)是感性实体的方面,那么现在无产阶级自然就会是更加抽象的一般物质。在此,舒利亚季科夫还深刻地提出了“类概念”的概念。(11) 我认为,这个分析虽然不够准确,但有其一定的思想逻辑构境的深度,因为马克思恰恰也是在这条思路上深刻理解了李嘉图的科学抽象方法。劳动一般、生产一般这些范畴,只可能在工业化生产内部的劳动分工和发达的市场交换的基础上,由经济交往关系中发生的客观抽象来完成,然后才有观念中的经济一般。(12) 我觉得,舒利亚季科夫这里的思考理路和逻辑构境方向与马克思其实是完全一致的,可是他的具体分析和结论却又常常不够准确。然而,列宁对舒利亚季科夫的这整条思路却只留下一个极其简单的评价:“注意,真是胡说!无产阶级=物质”(13) 。我注意到,凯德诺夫的相关研究也没有达及我们这里指认的这个思想构境的深度。另一方面,舒利亚季科夫还将机械唯物主义哲学的生成基础直接指认为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因为正是“英国资产阶级已经奠定了资本主义大经济的基础”,“他们把整个世界描写成按照内在规律结合起来的那些物质粒子的组织”。(14) 此外,他还将法国启蒙哲学中的“人是机器”一类的唯物主义思想也扯到“组织者”和“被组织者”之类的逻辑构架中来。不过,此处的思考逻辑总体上也还是正确的。对此,列宁仍然持否定态度。
在之后讨论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贝克莱、休谟等人的章节中,列宁并未再作太多的批注。只是在舒利亚季科夫将斯宾诺莎的世界描述为一首“对胜利的资本,吞噬一切、集中一切的资本的赞歌”时,列宁批注其不过是一种“童稚之见”。其实,舒利亚季科夫这里的见解不失为某种具有一定深刻性的哲学透视。而当舒利亚季科夫说莱布尼茨的上帝是“一个模范企业的所有者,而本身也是一个卓越的组织者”时,列宁则说这是“废话”。不难发现,列宁自始至终几乎都是带着一种否定的情绪来阅读这一文本的。
在关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讨论中,舒利亚季科夫的分析似乎更混乱了。其中有一个部分,他的本意似乎是想说明黑格尔的辩证法也是工场手工业的“真实的底细”,反映了工场手工业中各种职能和作用的最大分化,但是他竟然说“手工业工场主的思想家也注意到这种分化的过程,把它当作某种‘本原’内部发展的过程”。(15) 我曾经分析过,黑格尔哲学的基本逻辑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刻理论映现,它的本质是现实商品—市场交换空间中的“抽象成为统治”,马克思后来在《1857—1958年经济学手稿》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16) 舒利亚季科夫此处的分析方向是对的,可具体的思路却又一如既往地混乱。读到此处,列宁留下的还是那句基本的评语:“真是胡说”。
在题为“‘工场手工业’哲学的复兴”的一目中,舒利亚季科夫提出,新康德主义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新变种;在关于“经验批判主义”的讨论中,他又明确指出,今天的资产阶级哲学内部的“哲学争论的社会经济背景就是最新资本主义组织的最先进形式和较先进形式之间的比较微小的差别”(17) 。这显然都是正确的判断。直到这里,列宁才开始承认舒利亚季科夫的说法中还有些“真话”,对这个部分,他基本用的是“是这样”和“好”一类的肯定性评语。
在书的最后,列宁写下了一段总结性的评语:
整本书就是把唯物主义肆无忌惮地庸俗化的例证。它对各个时期、各种社会形态、各种意识形态不作具体的分析,只讲关于“组织者”的空话,只作牵强附会、荒唐可笑的对比。丑化历史上的唯物主义。但很可惜,因为有追求唯物主义的意愿。(18)
我猜想,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列宁所持的基本情绪是有问题的。书的作者舒利亚季科夫至少在几个最重要的原则性问题上是站在正确的学术立场上的,如: 从社会实践发展的历史进程出发来观察整个西方思想史的逻辑线索;反对马赫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特别是正确批评了那种将世界观与政治立场割裂开来的错误。而列宁在阅读批注中所流露的,在我看来,却并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且,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列宁自己此时的哲学理念以及普列汉诺夫—狄慈根的他性镜像倒也并不见得比他所批评的舒利亚季科夫高明多少。这是我们需要认真注意的。凯德诺夫对此文的分析流于表面,处理也过于简单,除了附和列宁的批注之外,几乎就看不出他做了什么独立的思考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