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为什么要读黑格尔?

一、 列宁为什么要读黑格尔?

据我的考察,列宁1914年以后进行的“伯尔尼笔记”的写作至少是在如下几个重要的思想背景中进行的: 首先,1914年初,列宁就答应为《格拉纳特百科全书》撰写一个关于马克思的词条,即著名的《卡尔·马克思》一文。而在此文中,列宁必须要专门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对此,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在《列宁回忆录》中作过直接说明。她说,为了撰写《卡尔·马克思》一文中“哲学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两节,伊里奇再次重读了黑格尔及其他哲学家的著作,并且在完成关于马克思的这篇论文之后,也没有放弃这一工作”(1) 。可是,凯德诺夫却奇怪地将这一点直接指认为列宁撰写关于辩证法论著的证据,这显然是非法的。我推断,就在此时,列宁已经发现自己对辩证法的理解尚不够深刻。

第二个背景是: 几乎是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第二国际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们(如德国的考茨基、俄国的普列汉诺夫等)均已堕落成了沙文主义者或社会帝国主义者(2) ,“他们作出博学的样子,搬出大量经过歪曲的马克思的话”(3) ,竭力为机会主义行为辩护,为帝国主义战争辩护,并且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理论根据正是“辩证法”。这是更重要的一个背景。列宁说,即使对于那些粉饰战争的陈词滥调,“普列汉诺夫也要狡猾地引用‘辩证法’(这是这位著作家惯用的手法)来粉饰一番”(4) ,并反过来诬蔑列宁等少数左派领袖不懂辩证法。1914年10月11日,普列汉诺夫在瑞士洛桑举行的一场报告会上作了题为《论社会党人对战争的态度》的发言,根据列宁自己的笔记记录,普列汉诺夫在那次报告中多次直接批评列宁的“形而上学”,指责“从列宁的每句话里都可看出缺乏辩证法”。(5) 而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在发言中却并未直接对普列汉诺夫公然批评自己“缺乏辩证法”的言论作出回应。(6) 这次事件使列宁十分生气,他愤怒地说:“在用诡辩术偷换辩证法这一崇高事业中,普列汉诺夫打破了记录。”(7) 他认为,在考茨基和普列汉诺夫等人那里,“辩证法变成了最卑鄙最下贱的诡辩术”(8) !此事之后,列宁一方面开始发表各种政论文章,直接与错误思潮展开面对面的斗争;另一方面则暗下决心,要花大工夫研读,彻底弄懂辩证法。

第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在一个时期内很深地困扰着列宁的如何用理论来面对现实革命实践的问题,是他在哲学上拥戴了普列汉诺夫所诠释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哲学唯物主义),可是这种强调物质决定意识的观念并没有为布尔什维克推进俄国无产阶级革命进程的实践提供理论上的合法性依据。列宁此时思想理论构境中的实践射线迫切需要一种能够承认革命主体能动创造作用的科学立场、观点和方法的指导。对列宁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理论逻辑缺环。可是,他并没有直接意识到,在未来的黑格尔哲学的学习和研究中,他将破解普列汉诺夫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假性拟像和封闭理论回路,真正获得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的实践辩证法!并且,这将是他发动伟大的俄国十月革命的重要思想武器。有意思的是,列宁将自己学习和研究辩证法的主要对象直接锁定为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逻辑学》。照常理推断,列宁要深入理解的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那么他最应该去重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资本论》和其他一些重要哲学文本,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原因是什么呢?一是上面我们刚刚讨论的重要导因: 列宁在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时发现,每当马克思恩格斯在通信中谈及辩证法问题,黑格尔总是在场,从马克思恩格斯的信件中看,似乎理解黑格尔哲学反倒是能否真正理解辩证法的标识。我还有一个推断,即列宁可能恰恰在对狄慈根和费尔巴哈哲学的学习与研究中尝到了阅读原著的甜头,所以他有信心直接从黑格尔的第一手文献中去弄懂辩证法理论。二是因为当时“社会主义发展的改革派和革命派的理论家,都通过引证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进行论战”(9) 。在这一点上,杜娜叶夫斯卡娅的分析是比较深入的。(10) 事实是,列宁此前并没有对黑格尔哲学进行过系统的研究,更谈不上深入理解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了。

其实,如前所述,1914年春天,列宁已经开始着手写作《卡尔·马克思》一文,但由于工作繁忙,同年7月他曾经致信编辑部表示无力承担此任务,可对方仍然坚持由列宁担纲。不久,“一战”于1914年8月4日爆发,列宁被奥地利当局逮捕。9月,列宁抵达瑞士伯尔尼。随后,他迅速埋头于图书馆,潜心开始自己的哲学研究。想象起来,那是一幅多么十分奇特的历史图景——欧洲大陆正硝烟四起,人类大规模相互杀戮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愈演愈烈,马克思恩格斯一手创立的社会主义工人运动也正面临第一次大分裂,各国社会主义政党的领袖们都正忙于四处动员自己领导下的工人投身战火,就在这样的时候,列宁却开始了他长达一年的对黑格尔哲学的系统研究。这真是一种天大的决心!杜娜叶夫斯卡娅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德国社会民主党投票信任德皇凯萨,这两个事件同时发生,从根本上动摇了列宁一直立足其上并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哲学基础。1914年8月4日,他把马克思主义运动中的所有派别都共同信奉的那些概念,打了个粉碎。(11)

那么,杜娜叶夫斯卡娅此处所说的“那些概念”是什么呢?她指出,在8月4日“一战”之前,所有马克思主义都认为,物质条件为新社会的创造准备基础,物质条件越是进步,无产阶级就越有充分的准备夺取政权。而在杜娜叶夫斯卡娅看来,“一战”的爆发和各国社会主义者在战争面前的表现彻底打碎了这种观念,而列宁则在纷乱面前冷静地洞察了这场无法挽回的毁灭,他试图通过系统地学习黑格尔哲学,找到一种新的哲学基础,以重建自己的理性。显然,杜娜叶夫斯卡娅是敏感的,我们很快会知道她所说的新的哲学基础是什么。

更值得我们重视的历史细节是,列宁其实在1914年11月里就完成了《卡尔·马克思》一文并交付出版社发表,但到了1915年初,他在写给辞典出版社编辑部秘书的信里却写了这样一段话: 

顺便请问一下: 辩证法一节如果再作若干修改是否还来得及?也许您会费神告诉我: 什么时候付排,提出修改最迟在什么时间?最近一个半月以来我正好在研究这个问题,我想,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再作一些补充。(12)

那么,列宁心中提到的想修改和补充的究竟是些什么内容?又是什么事情令他希望对自己之前写下的东西做修改?这恰恰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有意思的事情是,杜娜叶夫斯卡娅对此的回答是:“黑格尔的逻辑学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内部分裂的哲学基础。”(13) 她认为,列宁通过黑格尔哲学的桥梁走向了观念创造世界的唯心主义,从而在根本上放弃了哲学唯物主义。对杜娜叶夫斯卡娅的这种解释,我绝对不能苟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将“伯尔尼笔记”时期的列宁黑格尔主义化的错误企图。这样的错误理解,加上我们之前介绍过的长期统治前苏东学界的凯德诺夫的目的“构想论”,正好为一正一反两个错误的逻辑指认,共同遮蔽了历史真相,使列宁“伯尔尼笔记”理论思想构境中的复杂思想线索变得更加模糊。

那么,当时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我们可以再回到上面已经提出的那几个重要问题上来: 列宁在整个“伯尔尼笔记”全程中的思考逻辑是否是一个同质化的过程?是否是如同凯德诺夫所提出的“构想论”那样的轻松实现过程?并且,假定我们作一个否定的推断,即如果我们承认列宁的哲学思想在“伯尔尼笔记”写作过程中发生过大的变化,那么是否又如杜娜叶夫斯卡娅等西方学者所言,列宁在这个写作过程中走向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观念辩证法,并以此为终点?这是我们不得不直面的研究难点和重新拟现列宁思考空间的关键性构件。以下,我们先来看列宁初读黑格尔哲学时的思想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