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还是唯物主义
我们已经多次指认,列宁阅读费尔巴哈的主要意图终究还是哲学唯物主义,因而在对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的主要摘录中,我们看到列宁明确关注的还是费尔巴哈关于唯物主义的各种精彩表述。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观念与狄慈根的思想一起,构成了列宁此时思想中最重要的哲学唯物主义基础,也建构着他此时全部哲学思想中基础性的自指他性镜像。
首先,费尔巴哈关于作为哲学前提的第一性自然物质存在的论述,得到了列宁的高度关注。进入第十讲,在原书的第107页上,列宁摘录了费尔巴哈的这样一句话:“自然界是原初的、第一的和最终的存在物”。翻过几页之后,他又摘录了费尔巴哈关于感性的东西是第一性的论述,并在边注中强调:“感性的东西=第一的、自身存在的和真实在的东西”(15) 。显然,列宁对费尔巴哈在讨论宗教问题时所阐发的哲学唯物主义一般原则尤为关注。他提醒自己,费尔巴哈是在将感性作为“哲学的出发点”。在第114页上,列宁摘录了与此意思完全相同的一句话:“自然界=第一的、非派生的、原初的存在物”。显见,列宁此时读书的主要焦点,几乎都在于寻找来自费尔巴哈的一般唯物主义前提,他仍然在试图借此锻造自己反对马赫主义的最基本的思想武器。
当然,列宁也意识到,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虽然直观和生动,但还不是真正科学的思想。列宁这时的他性参照系是恩格斯。在第十一讲的第116页上,列宁在读了费尔巴哈对自然界的定义后写道:“可见,自然界=超自然的东西以外的一切。费尔巴哈是杰出的,但不深刻。恩格斯更深刻地确定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16) 其实,费尔巴哈此处对自然界的说明,恰恰在着意界划他与斯宾诺莎面对自然时的异质性,费尔巴哈的态度是: 明确否定自然同时是一个神性的、超自然的抽象物。此后,费尔巴哈列举了大量具体的感性存在物。在列宁眼中,这种分析显然是不彻底的。列宁此时的理论思考空间中映射出来的镜像,是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的简明扼要的哲学基本问题及其答案。在第十一讲的后半部分中,费尔巴哈主要讨论了神性与神学、多元论的神与一神论等问题,列宁未对这些内容进行摘录或评注。
其次,列宁确认了费尔巴哈关于客观性的哲学规定。在第十一讲的最后,列宁读到了费尔巴哈关于抽象概念的讨论。针对黑格尔将观念客观化的做法,费尔巴哈明确指认任何概念都不“具有任何客观价值和存在,具有任何在我们之外的存在”(17) 。列宁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费尔巴哈这个否定性的说明,在该表述的边上写道:“客观的=在我们之外的”(18) 。进入第十二讲,费尔巴哈仍然大谈自然基始论,他甚至批评整个神性世界都是“远离自然界”的“首尾倒置的世界”,进而提出一个观点:“上帝是抽象的自然界”。我们知道,这与他之前讲的人神论是互补的。在费尔巴哈看来,神性不过是种种客观存在属性的抽象结果,“一切神性属性,只要不是从人借来的,都是从自然界源泉汲取而来的”。诸如权力、永恒、无限和普遍这些属性,通通都是由对人和自然存在的抽象而来的,神性不外是存在的“一切本质性或完善性”的抽象集合。(19) 费尔巴哈的这个观点是相当深刻的,但列宁此时并不真正关心前者的宗教批判,而是一门心思地琢磨着唯物主义观点。到第十三讲中,当费尔巴哈开始讨论神学中的恶神等问题时,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即神灵不过是思想中的世界,世界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存在之和,当人们将上帝设想为我们之外的存在时,实质上正是反证了不依赖于我们的思维的自然存在的客观性。读到这里,列宁立刻写下:“在我们之外的存在=不以思维为转移”(20) 。瞧,还是在关注客观性。列宁想到的是,客观存在的一个规定就是不以人的思维为转移的特性。其实,再深一层看,哲学唯物主义的这种客观性规定,也是一个没有经过历史唯物主义反思的规定性,因为,在社会历史存在和发展中的客观性,并不是简单的不以人的思维为转移的客观物性,而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社会关系结构和实践活动规律。第二国际以后,马克思的这一论点被错误地诠释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历史过程”。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理论问题。(21) 此后,列宁又摘录了费尔巴哈关于以客观存在为前提的时间与空间问题的论述。
其三,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认识论。从第十四讲开始,费尔巴哈讨论了类概念与个体存在的关系。他深刻指出,被柏拉图和黑格尔武断地神化了的许多普遍性概念,“绝不是什么自为的本质,而是个体性的表征或规定”,抽象的类概念以感性存在着的人类个体生存为前提,而不是相反。(22) 这已经内含了重要的历史辩证法的思想,但在列宁这时的他性镜像之中,除去哲学唯物主义的观念性理论回路外,很难再形成足够的逻辑理解力去发现新的更深刻的东西,所以他只是摘录了费尔巴哈表述中的一个片段。在摘录费尔巴哈关于目的论问题的一小段论述之后,列宁又被费尔巴哈的一个认识论观点吸引住了。在讨论自然界中的无机物与有机物的紧密关系时,费尔巴哈指出,人的存在与外部的自然是相互依存的,“人的存在和发生只是由于全体自然界的交互影响”。在这儿,他提出了一个假设性问句:“倘若人有更多的感官,人就会认识自然界更多的特性和事物吗?”费尔巴哈给出的回答是否定性的。他说,人的感官不多不少,“恰恰具有从世界的总体性、整体性来感知世界所必需的感官”(23) 。看上去,列宁显然赞同费尔巴哈这个说法,他先在边注中复述了费尔巴哈的这个问句和给出的答案,随后又在笔记本的中间用没有封口的方框标注了这样一句话:“对于反对不可知论是重要的”(24) 。在这句话的下面,列宁还加了三条横线。显然,列宁十分欣赏费尔巴哈这一机智的表述。
另外,在第十五讲中,费尔巴哈在对李比希的批评中引用了他自己当时能够了解的一些化学方面的知识,对此,列宁批注道:“费尔巴哈与自然科学!!注意,跟现在的马赫及其同伙对照”(25) 。列宁此处的思考点在于,马赫和波格丹诺夫等人将自然科学的发展变成了唯心主义新变种的基础,而费尔巴哈又将自然科学的进步与唯物主义紧紧联系在一起,列宁显然认为费尔巴哈的道路是正确的。然而,列宁此时并未意识到,人认识自然性质的程度恰恰来自历史性实践水平的提高和深入。
最后一点是费尔巴哈关于精神现象本质的唯物主义观点。在第十六讲中,费尔巴哈主要讨论了宗教的影响方式等问题,而列宁未作摘录。倒是第十七讲中费尔巴哈关于精神现象的讨论引起了列宁的注意。费尔巴哈承认,精神现象的确不能简单地由自然物质产生。他说,一个教授,一个“枢密官”,都不能直接由自然存在来解释。此处,列宁称费尔巴哈是“机智的”。精神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很晚的产物”,是人的一种活动,是“人中最高的东西,它是人类的贵族,是人与动物不同的标志”。可是,精神并不因此就会成为“自然界中占首位的东西”。(26) 费尔巴哈说,精神现象虽然高级,但它说到底只是随着人的肉体和感官一起发展起来的,并且,它的活动与人脑这一物质器官的存在相依存,“精神活动也是有形体的”,而人脑归根到底还是自然界的产物。列宁显然是赞同费尔巴哈的说法的,同时他还在这两处标注了“参看狄慈根”。(27) 费尔巴哈加狄慈根,这是列宁哲学唯物主义最重要的逻辑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