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
到了第十八讲,费尔巴哈的讨论进一步延伸到社会生活领域,把对自然与神的辩论也拉进了专制与君主立宪、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对比性语境里。这可能是马克思批评他不关注政治后的思想变动。
费尔巴哈说,关于人的存在和生活,过去我们总将好事归于神,坏事归于魔鬼,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只是特定社会环境的产物:“一个人所做的好事固然不能完全归功于他一人,固然不是完全出于他的意志,而产生他和教育他的那些自然条件的和社会的条件;关系和环境的结果。”(28) 这是非常精辟的思想。费尔巴哈甚至还指认道,上帝本身也不过是“人在其中生成、生活和活动的那个联系的人格化”。这同样是非常深刻的理论透视。费尔巴哈已经认识到,人只能是一定时代的产物,包括他自己,也是“十九世纪的人”,人的本质是属于一定的时代的。他说:
由此可见,我由于自我活动,由于我的工作,由于意志努力,无论变成什么样子的人,我之所以为我,我之所以成为我,却仍然只在于同这些人、这个民族、这个地域、这个世界、这个自然界的联系当中,仍然只在于同这些环境、这些关系、这些状况以及构成我的传记内容的这些事变的联系当中。(29)
费尔巴哈甚至使用了“社会关系”一语。在1848年的时候,费尔巴哈并不知道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但他这里的表述已经十分接近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观点了。其实,早在1841年发表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费尔巴哈就已经提出过,人的意识是文化的产物,特别是“人类社会的产物”。(30) 同样,在作为本讲演学术基础的《宗教的本质》(1845年)中,费尔巴哈还写下一段令人惊奇的表述,他说:“这一特定的人、这一个民族、这一个部落所依赖的并不是一般的自然,并不是一般的大地,而是这一块土地,这一个国度,并不是一般的水,而是这一处水,这一条河,这一口井。”(31) 人的本质只在于自己的“民族特性”之中,譬如,印度人离开了印度,就不是印度人。至此,费尔巴哈的这一观点则更加深入了。
敏感的列宁注意到费尔巴哈的思想中已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对于第十八讲中的这些重要讨论,列宁先是用一个六条竖线和上下两条横线构成的半方框标识出“在第213页当中和第215页当中:‘自然世界’和‘市民世界’”,然后又在左边专门批注道,“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32) 这是非常重要的评点。
在第十九讲的后半段,费尔巴哈声称,自己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即“自然界是宗教的基础”的讨论,继而将着力说明宗教精神中表现出来的“人的精神”。换句话说,费尔巴哈自称要从自然界转入对人的存在问题的研究了。在这些方面,列宁的思想当然要比费尔巴哈精深透彻,所以这部分内容自然引不起列宁更多的兴奋。
由第二十讲开始,费尔巴哈讨论了拜物教问题,而列宁对此问题则未多加留意。我们都知道,马克思后来那个非常著名的关于资本主义三大经济拜物教的批判理论,实际上就是受到了费尔巴哈宗教批判观念的启发。前文中我们已经提到过,列宁在读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时并没有关注这一重要理论。所以,此处他同样不会关注费尔巴哈在否定神学尺度上所作的拜物教批判。列宁倒是摘录和评论了费尔巴哈提出的“宗教是诗”的观点。在这一讲中还有两处重要的讨论,即费尔巴哈对偶像崇拜和影像崇拜的批判性分析(33) ,对它们列宁同样没有给予关注。原因很简单,他性镜像式的理论回路中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东西。
在第二十一讲中,费尔巴哈进一步说明道,除去偶像崇拜,人的幻想力也是神的一个重要来源;第二十二讲是说明人对感情的追求与神学的基础;第二十三讲则开始涉及“实践的目的”。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类社会正处于幼年时期,陷于无知和无助中,人在生活的需求压力下跪拜于神,人逼迫神灵完成自己在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后来成为人类自我活动的对象,成为文化的事情的一切东西,当初都是宗教的对象”(34) 。列宁没有摘录费尔巴哈讨论的这些内容,而只是简单地概括了费尔巴哈这几讲的一些观点。
在接下去的若干讲中,费尔巴哈又讨论了人的特殊器官、奇迹、复活、理想、永生等问题。在最后一讲(第三十讲)中,他说,“神是人类对于幸福、完善和不死等愿望的实现者,或者这种愿望的实在者”。神性的本质不是人的现实愿望,而恰恰是“人心的幻想的愿望”。(35) 这种愿望就是神的真意,所以,谁从人那里夺去了神,谁就摘走了人的肉身之心。这又是一个很深刻的观点。只是,我们能看出,列宁根本不关心费尔巴哈对宗教本质的理论分析,他还是致力于寻找唯物主义的观点。不过,列宁在费尔巴哈最后一讲中看到的,竟然是社会主义!列宁说,最后一讲,“几乎全部可以看作社会主义气味的(关于贫苦大众等等,第365页中段)启蒙无神论的最典型的例证等等”(36) 。
在正文结束后的“附录和注释”中,列宁再一次看到了费尔巴哈的“历史唯物主义萌芽”,主要是费尔巴哈在注释二中对第五讲的一个很长的补充说明。列宁写道:“这里有许多重复前文的细节和引文。这一切我都撇开不谈,只从有某些意义的东西中指出最主要的: 道德的基础是利己主义。”(37) 有意思的是,在全部摘录的最后,列宁又开始留心到费尔巴哈哲学思想中的社会历史思想,特别是其中所蕴涵的历史唯物主义因素。列宁在费尔巴哈关于利己主义的具体讨论的边上批注道:“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Эацаток)”。前面他用的是“萌芽”(Эародыш)。当列宁看到费尔巴哈在此注释中的如下一段表述时,显得很激动。他先摘录了费尔巴哈的这段话:
只要看一看历史!历史上的新时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到处都是在被压迫群众或大多数人提出自己完全合理的利己主义去反对民族或等级的极端利己主义的时候开始的,是在人们的阶级<原文如此!(38) >或全民族战胜了少数统治者的狂妄自大,摆脱了无产阶级受歧视的黑暗状况而进入具有历史性荣誉的光明境地的时候开始的。目前占人类多数的被压迫者的利己主义就应当这样实现而且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权利并开创新的历史时代。(39)
在这段话的旁边,列宁先后写下两段批注,先写下的是两个“注意”,然后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参看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下端,他又写道:“注意,费尔巴哈的‘社会主义’”。(40) 并且,他专门标注:“这些讲演是1848年12月1日至1849年3月2日作的(序言的第V页),而该书序言注明的日期是1851年1月1日。费尔巴哈在这段期间(1849—1851年)已经远远地落后于马克思(《共产党宣言》,1847年,《新莱茵报》等)和恩格斯(1845年: 《状况》)。”(41)
在阅读的终了,列宁得出的结论性意见是,对费尔巴哈(甚至包括车尔尼雪夫斯基)来说,“无论是人本主义原则,还是自然主义,都只是关于唯物主义的不确切的、肤浅的表述”(42) 。这是列宁进行理论研究的目的。当然,说人本主义是唯物主义的不确切的表述,基本上是不错的,但也只能说是旧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一种表述,因为它的深层逻辑仍然是隐性唯心史观的。关于这一点,此时的列宁自然是意识不到的。
在这份笔记的最后,列宁涉及的是《费尔巴哈全集》的第9卷,即费尔巴哈出版于1875年的《诸神世系学》。在列宁看来,除了第34节和第36节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43) 。至此,列宁结束了这一次对费尔巴哈哲学的研究。应该提到,在第三次系统的哲学研究中,列宁再次阅读和思考过费尔巴哈。不过,那时,费尔巴哈和他的哲学唯物主义已经不再是列宁关注的焦点了。
(1) 此书为费尔巴哈于1848年12月1日—1849年3月2日在海德堡市政厅讲学的讲稿,之所以在市政厅讲演,是因为当局不允许他在大学讲演。费尔巴哈这一讲演的基础,是他自己出版于1845年的名著《宗教的本质》。此书于1851年在莱比锡正式出版。后收入《费尔巴哈全集》第8卷。列宁阅读的文本为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借阅的图书,原文是德文。
(2) 参见[苏]凯德诺夫《列宁<哲学笔记>研究》,章云译,求实出版社1984年版,第91—103页。
(3)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03页。
(4)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5) 参见列宁《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6)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18页。
(7)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20页。
(8)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9)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26页。
(10)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26页。
(11)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51页。
(12)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
(13) 参见拙著《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11页。
(14)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
(15)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
(16)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1—42页。
(17)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99页。
(18)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页。
(19) 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05页。
(20)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4页。
(21) 参见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初版序言,第三章。
(22) 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26页。
(23)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30页。
(24)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6页。
(25)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6页。
(26) 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57页。
(27) 参见列宁《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页。
(28)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65页。
(29)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67页。
(30) 参见[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3页。
(31)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437页。
(32) 参见列宁《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页。
(33) 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85—687、690—691页。
(34) [德]费尔巴哈: 《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711页。
(35) 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777页。
(36)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1页。
(37)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2页。
(38) 这句话为列宁所写。
(39)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2页。并参见[德]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载《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10页。
(40) 参见列宁《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2页。
(41)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3页。
(42)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8页。
(43) 列宁: 《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