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 绘制客观世界图景

三、 实践: 绘制客观世界图景

当列宁开始阅读《逻辑学》“概念论”的第三篇(“观念”)导言部分之后不久,我们先是看到他再次在笔记中直接称赞了黑格尔的哲学思想,特别是关于第三篇的导言(第5卷第236—243页)和《哲学全书》第6卷《小逻辑》中的相应各节(第213—215节),“几乎就是关于辩证法的最好的阐述(33) 。在这个时候,列宁肯定已经充分理解了马克思恩格斯在谈及辩证法时,为什么总会提到黑格尔了,他在读《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时产生的疑惑显然已经消除了。在随后的笔记中,列宁又依据以上新获得的逻辑线索,依次写下了他的摘录和重要心得。并且,我们在此处还看到列宁在笔记中写下了第二个对比性逻辑构境实验。依我的理解,这是列宁在确定了客观实践辩证法的本体论地位之后,对认识论展开的重新思考,即马克思主义的以实践为基础的革命的能动的反映论对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直观认识论的超越性本质。

我们知道,“观念”一篇是黑格尔《逻辑学》第三部分“概念论”的最后一篇,也是黑格尔哲学中纯粹理论逻辑构建的最高点,它由“生命”、“认识”(含实践) 和“绝对观念”三章组成。其中,“生命”是观念的第一个环节。生命是自然规律的最高发展阶段,是绝对精神摆脱外在客观性(自然)后与自身(精神本质)重新达到的初步合一。(34)

当列宁在《小逻辑》第215节的附注中第一次读到“生命”一词时,他只把生命作为人的自然生命体来看。(35) 然而,一旦他涉及黑格尔论“生命”一章的具体内容时,又萌生了新的见解。他发现,从认识与实践的关系的角度看,黑格尔“把生命纳入逻辑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是天才的——往下看:”(36) 往下看,看什么?这是黑格尔关于生命的一个定义:“生命=个别的主体把自己和客观的东西分隔开来。”这几乎是一字不漏的完整抄录,列宁却没有加引号。(37) 这是一种认同性的思想征候。马克思后来将之改造为: 人一旦通过利用工具从事生产劳动,就把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旋即,列宁迅速想到:“如果考察逻辑中主体对客体的关系,那就应当注意具体的主体(=人的生命)在客观环境中存在的一般前提。”(38) 在此,生命已经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生物体,而是被理解为人的现实的社会存在(“具体的主体”),并且,由此还引出了对社会存在前提的关注。我们知道,在黑格尔那里,“生命是精神的冲动”(39) ,生命的本质是将“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的主体的冲动,实际上也就是实践了。其实,这不过是黑格尔所谓的“精神的生命”范畴的指向,他只是张着幌子在装腔作势地玩弄这同一个词,而列宁一下子就穿透了这一思辨,洞悉了黑格尔的真意。这也是列宁对唯物主义实践辩证法的敏锐体悟。

在接下去的“认识的观念”一章中,主体认识又内含着作为自身环节的实践登台了,不过在黑格尔的逻辑中,实践仅仅是作为观念的链环来承续“生命”的冲动的。此后,列宁的读书进程就更加激动人心了,对他来说,可谓步步起清风,处处是充满新的思想激活点的道场了。而我也感到,他正一步步地走向自己自主性哲学思想构境的整体突现。

在《逻辑学》第三篇第二章的开始,黑格尔就开门见山地着手批判康德的形而上学观念,他指责后者“心目中总是只有他当时的形而上学的情景,那主要停留于这样抽象、片面的规定,全然没有辩证法”。(40) 黑格尔认定,正是因为这些问题,康德才会跟着休谟走向怀疑论,割裂现象与“自在之物”之间的关联。对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列宁显然是赞成的。他在一个方框里写道:“休谟和康德没有把‘现象’看作显现着的自在之物,把现象和客观真理割裂开来,怀疑认识的客观性,把一切经验的东西同自在之物割裂开来。”(41) 阿尔都塞说,在《逻辑学》一书的阅读中,凡是黑格尔批评康德的如自在之物之类的不可知论时,列宁都深表赞同。(42) 阿尔都塞的这个判断大致上是正确的。然而,当他进一步指认列宁的这种态度都是从“哲学唯物主义和科学客观性的观点出发”,即站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立场”得出的时,就又显得过于武断和不准确了。(43) 例如,在这里的文本语境中,列宁对黑格尔批评康德的肯定就并非仅仅出于上述理论逻辑回路。不过,与黑格尔解决康德问题的思路不同,在列宁这里,统一现象与客观真理并不是观念的冲动,而是实践的客观冲动。

列宁写道,“要学会游泳,就必须下水”(44) ,对象不能自动跑到我们头脑中,而只有“下水”到实践中去,我们才能捕捉住对象。请一定注意,列宁形成的这个重要认识,比之于多年以前他从普列汉诺夫、狄慈根和费尔巴哈那里获得的哲学唯物主义认识论来说已经脱胎换骨了,两者早已不再是同一个东西。也因为实践是一个中介,所以认识并不直接符合于对象,外部对象(自然界)在实践和认识中“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现象的又是本质的,既是瞬间又是关系”(45) 。黑格尔已经注意到,康德并非有意忽略人的认识结果的有限性,后者曾经明确将“自在之物”向我们“呈现”的形式标注为现象界的结构,相对于自在之物的彼岸真理性,“一般思维规定、范畴、反思规定,以及形式的概念及其环节”,都成了“主观的东西”。(46) 这里的“主观”,显然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主观性,而是被贬斥的属人的经验主观性。黑格尔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在他看来,应该用一种矛盾的观点来分析认识的有限性问题,用他的话语来说,叫作“一个真理同时又不是真理的矛盾”(47) 。后来,海德格尔将此发展为真理在解蔽存在的同时也遮蔽了存在。认识是一个历史进程,它在自身的发展中解决自己的矛盾。列宁赞成黑格尔的这一观点,他说,“认识的进程把认识引向客观真理”(48) 。并且,人对外部对象反映中的“抽象性和分隔性”是主观的,而它就“整体、过程、总和、趋势、来源来说却是客观的”。更重要的是,“实践”是消灭主观和客观两个片面性的手段。(49) 也“只有当概念成为在实践意义上的‘自为存在’的时候,人的概念才能‘最终地’抓住、把握、通晓认识的这个客观真理”(50) 。很显然,列宁的注意力集中对准了黑格尔关于实践规定的表述。

从笔记文本看,列宁已经能够十分准确地判断出实践在黑格尔走向“绝对观念”进程中的真实地位。虽然实践看起来只不过是认识过程中的一个过渡环节,但它是走向“客观真理”的最重要的过渡。列宁深刻地领悟到:“马克思把实践的标准引进认识论时,是直接和黑格尔接近的: 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51) 这是列宁发现的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的又一个同构之处。请注意,这其实是列宁读书思路中又一个重要的进展,只不过这个新的心得与他此时的解读新思路是十分吻合的,所以从笔记上来看显得风平浪静。德波林在他的“伯尔尼笔记”的译序中比较准确地看到了这一点。

不过,暂时的平静往往兆示着革命将临。我们看到,接着,列宁又用竖线在笔记本中划出隔栏,写下了第三个对比性思想构境实验。隔栏左边,在“认识论中的实践”标题下,他转录了黑格尔一段长长的表述,在隔栏右边的最上方,则用一个小方框注出了这样一段话:“换句话说: 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52) 这里的“换句话说”,是接着上面那个方框中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意义,也是此次对比性思想构境实验的标题。

仔细玩味,这个思想实验的命题如果是在读书前期(第150页以前)出现的话,恰恰是列宁轻蔑地批评的对象。当然,这个命题的真义并不是说人的思想可以创造出世界,而是在确证现实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然界仍然为人类生存的前提,但人又可以通过有意识的客观物质实践(这是人的现实的“作用着的东西”)来为自己创造新的客观生存基础,进而实现主体目的(“自身的”) 冲动。关于这一点,列宁是直接从黑格尔对实践的规定中获得启发的。黑格尔说:“在实践的理念中,它却是作为现实的东西而与现实的东西对立。”(53) 此处出现了两个“现实的东西”,一是外部客体对象,一是人的客观实践活动,前者是内在前提,后者则提供了一个新的基础。列宁的那句名言也出现在此处的思想构境之中:“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54) 这段表述,与他在《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中摘录的一句马克思的原话的学术记忆直接相关,在那里,马克思说“实践胜于一切理论”。(55) 列宁在这句被摘录的话下加划了表示重要的横线。

在黑格尔用 “善”来表征的东西中,列宁从自己新的思想构境出发看到了“人的实践”与“外部现实”的结合,善就是“对外部现实性的要求”。在此,需要做的一个重要界划是,列宁获得了关于实践能动性的新认识,并不意味着他就直接认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比如莱文就认为,当列宁“确信精神的更为能动和构造的性质”后,“他就不再首先是一个哲学唯物主义者了”。(56) ——这肯定是一种误解。莱文根本不能理解列宁此处的能动性已经不是黑格尔的精神能动性了,而是马克思的客观的实践能动性。况且,莱文这里的观点与他多次提及的列宁从来没有放弃唯物主义(“哲学实在论”)的判断又是不同一的。对此,杜娜叶夫斯卡娅的错误也如出一辙。她不断重复列宁那段“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的话,并认为这是此时列宁思想中的精华,可是,在她的理论构境中,列宁“哲学笔记”(应该是“伯尔尼笔记”)的核心思想就是“恢复唯心主义的真理,反对庸俗唯物主义。而在1908年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列宁曾经为庸俗唯物主义大开绿灯”(57) 。这完全是不可信的错误诠释。

在一个大方框中,列宁写道,黑格尔那个“行动的推理”应该改写成“行动、实践是逻辑的‘推理’”,即“逻辑的式”。请一定注意,这个逻辑的式就是人类的认知构架,也就是黑格尔那个被唯心主义地颠倒了的理论逻辑结构。此时,列宁不再用“物质”、“自然界”来驱赶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精神”,而是突出同样强调“能动方面”(马克思语)的客观实践在场了。我想,列宁在这里算是真正洞悉了黑格尔哲学的秘密,即洞悉了这个神秘的(思辨)逻辑结构的真正本质恰恰是实践的逻辑!他指认,黑格尔的思路是对的,可是,

这并不是说逻辑的式把人的实践作为它自在的异在(=绝对唯心主义),而是相反,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58)

我们立刻发觉,列宁此处的观点其实是原先已经写下的一个心得的重复(59) ,虽然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可它在新的思想构境中被大大地加深,焕发出了吸引人的光彩。此外,列宁还在同时反对康德的唯心主义先验论和黑格尔将逻辑结构唯心主义地本体论化的错误。列宁发现,康德、黑格尔的谬误都不是因为将物质颠倒为观念才导致的,而恰恰是将人的实践活动变成了主观的推理,将客观的行为结构(实践的逻辑)变成了思辨的先验观念逻辑。表面看起来是观念构架(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和黑格尔的“逻辑学”)具有的“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但其实这种先验性恰恰来自实践活动的“亿万次的重复”所形成的实践结构或客观的实践逻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进展,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哲学研究中不曾触及的理论层面。列宁在这一点上显然超越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语境。

也是在这个方框中,列宁还进一步说明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中所包含的三层意思: 一是“善的目的(主观的目的)对现实(‘外部现实’)的关系”;二是“外部的手段(工具),(客观的东西)”;三是“主体和客体的一致”。(60) 换句话说,人对客观现实的要求,只能通过实践(利用工具)作用于客观现实,才可能被满足。并且,在这个关系中,人的实践面对客观世界,在实现目的时会遇到困难,“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61) 。人的实践可以“通过消灭外部世界的规定的(方面、特征、现象)来获得具有外部现实形式的实在性”(62)

对此,列宁非常深刻地进一步发挥道: 

为自己绘制客观世界图景的人的活动改变外部现实,消灭它的规定性(=变更它的这些或那些方面、质),这样,也就去掉了它的外观、外在性和虚无性的特点,使它成为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客观真实的)。(63)

在这段表述中,列宁首次明确规定,是实践在绘制客观世界图景,这是实践辩证法在哲学本体层次上重要地位的最终确定。人的客观世界图景并不是人对外部对象世界的直映,其编织经纬线是改变外部现实,即根据人的目的(需要),变更客体的这些或那些方面和质。譬如,在改造自然条件的过程中,抑制或减少对象环境中那些对人的生存不利的方面(“天”之“灾”、“害”),同时保留、优选和扩大自然界中那些对人的生存有益的事物(农作物、能源和生态环境的集中优化利用),从而使那种与人漠不相关的外在性从自然界中不断被“去掉”,在人的实践效用上成为“为我”(为人类生存服务)的存在!

至此,列宁也就完成了唯物主义实践辩证法的全程确证,在黑格尔—马克思的科学基础上,真正把辩证法理论的逻辑建构(不是凯德诺夫所说的理论逻辑体系)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关于这一点,弗兰尼茨基说,恩格斯之后,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能够像列宁这样深入地触及辩证法的问题。(64) 这是一个准确的评价。通过实践消灭外部世界的客观规定,通过实践重新绘制客观世界图景,这是何其深刻的理论境界!在遥远的1908年,在尚处于哲学唯物主义构架中的普列汉诺夫等人那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更重要的方面是,列宁恰恰也是在这种对实践辩证法革命能动性的深刻理解中,找到了马克思哲学思想中最关键的逻辑支撑点,并由此确认了十月革命的现实合法性: 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和无产阶级“决心以自己的行为来改变世界”!在我看来,这可能是列宁这部“伯尔尼笔记”中最具现实意义的认识成果。因为这是列宁自己面向实践的理论逻辑射线的一次重大突破,可以说,他在黑格尔—马克思这里找到了十月革命实践的能动的辩证法指南!也是在这里,列宁思想中长期处于分裂之中的现实实践逻辑射线与哲学立场,才从与哲学唯物主义的假性一致中摆脱出来,真正与马克思的实践辩证法统一了起来。这也是列宁关于黑格尔哲学学习和研究的最重要的收获。鲍亨斯基在他的《苏俄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说,列宁的“哲学的中心显然是意志的理论,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所以我们理解,列宁为什么能不顾马克思主义的所有准则在俄国宣传革命并实现了革命,而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学说,俄国是革命条件最不成熟的国家,因为它的工业最不发达”(65) 。这是一种极其肤浅的断言。鲍亨斯基不能理解,列宁用以指导十月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恰恰不是意志论,而是源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辩证法!这是建立在尊重客观物质条件基础之上的无产阶级的实践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