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实体本体论: 德波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一文批注
我发现,对那些观点与自己相近的人,列宁的态度似乎反而显得格外认真和更不宽容一些,因为此时他已经自认为是比较深入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观念的人。所以,当遇上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者,他倒是会不留余地地加以批评。1909年前后,他阅读德波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一文时的情形就是如此。我们已经知道,德波林是当时在俄国具有一定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可是在政治上,他又是一位孟什维克主义者。《辩证唯物主义》一文发表于1909年圣彼得堡出版的文集《在时代的分界线上》。我觉得,在这篇文章中,德波林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释基本上没能超出旧唯物主义的基本逻辑。在此书的阅读过程中,多数情况下,列宁对德波林的分析总是持否定和嘲讽的态度。
在文章的开头,德波林先是对叔本华死亡哲学的悲观主义发了一通议论,他试图说明自己的哲学是乐观的生活哲学,并进而对认识论作了一系列的哲学说明,譬如认识是“人统治大自然的工具之一”(1) 。对此,列宁未加评论。
德波林在原文中认为,作为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对物质的构造、世界的构造问题提供了答案”,这显然是一种不科学的解释。列宁对此的边注为“不确切”。(2) 我发现,当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入德波林的文集《哲学与政治》时,这个经列宁批评过的文本段落消失了。用德波林自己的话说:“列宁的批注主要涉及到个别问题的不确切的提法和艰涩的哲学语言方面。实质上列宁丝毫没有发现我背离马克思主义。我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当然考虑了列宁所提出的意见。”(3) 也就是说,德波林删除了被列宁批评的某些字段。不难发现,当时的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多半还是不准确的。这种状况多半与普列汉诺夫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准确的诠释有关。在一定的意义上,普列汉诺夫建构了影响整个俄国马克思主义者的他性镜像。德波林说,这篇论文的目的是讨论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问题”。这可能是列宁仔细阅读它的主要原因。认识论是列宁此时格外关注的哲学问题。在文中,德波林先是简单概述了从远古人类认知到西方近现代哲学认识论的一般发展线索。我觉得,德波林的一些基本表述都显得不够专业和不够准确。能看出来,在那个时代,经验论对俄国哲学研究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德波林的讨论总在围绕先验—经验—感觉问题而摆动。
有意思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思想史的叙述中,黑格尔哲学特别是他的辩证法成了德波林重点讨论的内容,这一研究性的表述占去了将近三页的篇幅。在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讨论中,德波林主要阐述了黑格尔辩证法与唯物辩证法的本质差别,以及这种辩证法的基本逻辑结构: 内部矛盾的转化和历史性自我运动。在此,德波林还特别介绍了恩格斯所说的黑格尔辩证法中那个“头足倒置”的问题。这也正是后来在“伯尔尼笔记”中令列宁颇为着迷的东西。起初,它只是列宁阅读初期的他性镜像支撑点之一,后来则深化为列宁对黑格尔—马克思实践辩证法逻辑构境的极为深刻的理解。可是,这时候的列宁似乎并没有对之发生格外的兴趣,他只是在这个讨论的第一段话旁轻轻做了一个记号。同时,列宁在此段文字中的一句话下划了横线,可这句话却不是关于黑格尔的讨论,而是德波林对休谟、康德和费希特哲学的某种概括。
我发现,这份文本中最糟糕的东西是德波林对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解释。他认为,辩证唯物主义能够把自然作为一个整体来直观,而数学和几何学就是对“普遍实在”的直观结果——毫无疑问,这根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语言。德波林认为:
人的认识程度的深浅是由他的行动,由他本人所受到的外部世界的影响决定的。辩证唯物主义告诉我们说,人的思考主要是由于人在影响外部世界的过程中所得到的那些感觉引起的……辩证唯物主义根据只有服从自然界才能统治自然界这样一种看法,要我们使自己的活动符合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符合于事物的必然的秩序。(4)
这段关键性表述表明德波林与普列汉诺夫其实是处于同质性的哲学唯物主义理论回路之中的,他们所理解的辩证唯物主义实质上还是旧唯物主义。此时,德波林还看不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的实践历史本质。所以,他必然跟着狄慈根—普列汉诺夫,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诠释为消极的认知受动论,即他所说的,人的认识程度的深浅或水平高低,是由认识主体“受到的外部世界的影响决定”的。我们知道,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人的思维的最本质和最切近的基础,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而不单独是自然界本身”(5) ,可这种历史性的实践关系到了德波林那里,却变成了“自然界作用于人,人又反过来作用于自然”的外部关系。并且,当德波林谈及人影响世界时,又将认识论的基础简单化为感觉。不过,我并不认为此时的列宁会直接否定德波林的这种根本性错误。在此段文字旁,列宁倒是加上三条竖线,以示值得关注。客观来看,对德波林的这一类深层次认识论错误,列宁直到后来的黑格尔哲学研究中才真正有了新知。在列宁此前刚刚读完的普列汉诺夫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中,后者倒是提出了一个新的异质性差别,即“费尔巴哈说我们的‘我’只是因为受客体的影响才认识了客体。马克思反驳道: 我们的‘我’因为自己对客体的影响才认识了客体”(6) 。从普列汉诺夫此时的整体理论逻辑来看,这是一段偶然说对了的表述,因为它并没有根本改变他最终的地理环境决定论。
在集中讨论了古代希腊哲学中的辩证观点(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之后,德波林又以唯理论与经验论、感觉论与概念论的历史逻辑线索概括了整个西方哲学史,然后,他对17、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哲学进行了集中的讨论。总体而言,德波林的理解还是不准确的。德波林将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定位为“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并指认这种哲学的错误就在于“实体不变的学说(形而上学因素)和物的本质不可认识的学说(不可知论因素)”,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特别是另一位“杰出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则揭露了这种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不彻底性”。(7) 接着,德波林干脆直接引用了普列汉诺夫的一段冗长表述。在文本中,普列汉诺夫是被德波林作为与马克思恩格斯同等重要的理论权威来引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哲学家,即费尔巴哈,这些都是德波林思考空间中的他者镜像和必然的理论回路。根据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德波林将法国唯物主义认识论的错误指认为将康德的自在之物与现象世界对立起来的错误,换句话说,是“把当作事物的形而上学本质的本性同它的特性对立起来”(8) 。普列汉诺夫的原话为,“物的本性正是表现在物的特性之中的”(9) 。对德波林的这种解释,列宁十分不满,他在正文旁边留下的边注是“胡说”和“真是一团糟”。我以为,列宁此处的这个批注倒一点儿也没有错怪德波林。
不难发现,每当德波林试图从总体上来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时,就要出错。譬如当谈到辩证唯物主义的本体论基础时,他说:“辩证唯物主义使物质实体、实在的基质成为存在的基础。”(10) 众所周知,视物质实体为存在的基础是哲学唯物主义的一般前提,然而这种观念又恰恰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直接否定对象。譬如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马克思就把将世界理解为感性实体的观点作为批评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哲学的重要着眼点。事实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此时已经公开发表了,可是没有真正引起俄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关注,相反,在德波林的这一文本中,费尔巴哈的哲学唯物主义观念甚至是被作为正面的立论来通篇援引的。我们看到,关于这一表述,对德波林非常苛刻的列宁居然没有写下任何否定性的批注,倒是用了一系列对立的双三角线和一个“注意”表示了他的关注。这是个有启示意义的细节,从中可以推断,列宁此时的思想构境水平没有超出德波林的认识,德波林的某些观念很可能还隐隐地强化着列宁的他性镜像。所以,德波林赞成普列汉诺夫关于物质的定义: 物质是“自在之物的总和,因为这些物是我们感觉的泉源”(11) 。与此时的普列汉诺夫一样,德波林根本没有意识到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起点正是历史性的实践。在承认一般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之后,马克思认为,人的认识并不直接来自于外部那些与人无关的物,而是基于人们改变外部世界的感性活动和关系。
此外,对德波林频频援引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的术语和表述方式来说明辩证唯物主义的做法,列宁十分反感。当读到诸如“内在的东西”、“超验的东西”和“主体彼岸”之类的话时,他愤愤地在边注中写道:“把正确的真理用异乎寻常的费解的形式来叙述。为什么恩格斯不用这种莫明其妙的语言来写呢?”(12) 列宁的批评无疑是中肯的。
德波林此文的最后结论是:
辩证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承认自在之物或外部世界或物质。“自在之物”是可以认识的。辩证唯物主义否认无条件的东西和绝对的东西。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处在变化和运动的过程中,物质的一定的结合就是运动和变化的基础。辩证法认为一“种”存在经过飞跃会过渡到另一种存在。最新物理学的理论不仅不否定,反而完全证实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正确性。(13)
依我之见,这大概就是后来苏联教科书式的基本逻辑和基本语言之缘起了。不过,列宁固然瞧不起德波林,但他也不反对这种空洞的教条式表述,因为这与他自己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1930年10月,米丁在与德波林进行哲学论战时,直接提到过列宁的这篇批注,可是他的评论中带了过多的意识形态意味。(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