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读书思路的革命性飞跃

二、 列宁读书思路的革命性飞跃

在阅读“概念论”第一部分“主观性”的一开始,列宁就感到“头痛”了。列宁在一个边注中写道:“在阅读时……这部著作的这些部分应当叫作: 引起头痛的最好办法!”(10) 我推测,从“费解”到“头痛”的过渡,实际上呈现了列宁在阅读和思考逐步深入的情况下,其思想矛盾所达及的最激烈的冲突,这恰是他脑中新的思考逻辑突现的前夕。

众所周知,在《逻辑学》的这个部分中,黑格尔主要论说了概念运动的辩证法,而这个思想理论的中心,也正是后来列宁独创性地阐发唯物辩证法理论核心时所说的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可是读到此时,列宁若继续困在原来的他性解读框架中,就已无法再前行了。因此,列宁甚至特意停下来,转去翻阅库诺·费舍的《近代哲学史》,试图从中寻找费舍关于这些“费解的议论”的看法。但他还是失望了,因为费舍的书里“没有向读者指出如何找出理解黑格尔的抽象概念中那些难懂的过渡、微差、转化、变幻的钥匙”。更有意思的是,从《黑格尔全集》第5卷的第35页之后,列宁的笔记中竟然出现了一大段没有阅读摘录的巨大空白,篇幅将近百页!这恐怕是整个“伯尔尼笔记”中极为罕见的情况。这可能也是过去所有的研究者都没有注意到的文本细节。我发现,在列宁笔记空白的《逻辑学》“概念论”中,黑格尔在第一章里讨论了“概念”的普遍、特殊、个别,在第二章中则讨论了“判断”的实有、否定、无限、反思、必然和概念形式,然后是第三章“推论”的第一节。(11) 可是,对这些内容,列宁完全没有作任何摘录。是真的“头痛”,还是其他什么情况导致了这种相当异常的无语状态?我们不得而知。如果对照其后发生的重要思想变化来看,我猜想这可能是列宁边阅读边深陷在逻辑矛盾中痛苦思索和挣扎的过程,因为正是在这段“迷雾般的”、“极端费解”的困境之后,“头痛”中的列宁突然迎来了重大的思想转机。

我们看到,在文本摘录上很大一段空白(《黑格尔全集》第5卷第35—125页)之后,到原书第125页上,列宁恢复了摘录。他先摘录了黑格尔关于推理的有关论点,然后在一个方框内注出“逻辑的式” 是“事物最普通的关系”。此处“逻辑的式”一语,在《列宁全集》中文第1版第38卷中被译为“逻辑的格”。(12) 改译后的文字更符合黑格尔的原意。随后,列宁的读书进程继续,他又在“关于康德”的题目下摘录(《黑格尔全集》第5卷第128—129页)了黑格尔对康德二律背反的评价。请注意!突然,一个奇特的情况在列宁的笔记中出现了: 他将笔记本竖起来,在笔记本这一页的内侧,紧靠上一段心得(方框)和后一段摘录的前部横加了一个新的方框!(13) 并且,新方框中的内容并不是刚才关于康德二律背反的感想,而是返回到前面那段心得(黑格尔关于推理的分析)上去了。这又是一个返回性的思想实验,可这一次,列宁不再是无功而返了,他产生了一个新的重要联想:“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E.—B.—A.,即单一、特殊、普遍,B.—E.—A.,等等),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第1章中模仿黑格尔。”(14) 这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转向,一个使列宁茅塞顿开的逻辑转向。这个转向,显然与列宁之前在阅读总论时使用的那个经济学的例子是同一个方向上的。在前一个例子中,列宁还只是试图用具象的经济活动关系来类比黑格尔的感性现象与本质规律的问题,可是在这里,列宁却联想到了马克思在与恩格斯的通信中曾谈到的,《资本论》第一章中整个逻辑构架的建构都是在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逻辑。这是一个重要的非他性断想和异质性的思想火花。我以为,其中更深刻的方面还在于,列宁之所以能够发现这条思考线索,与波格丹诺夫的错误是有关联的。因为后者在走向马赫主义泥坑前,正是从马克思的经济学出发来思考哲学的。这就让列宁知道了普列汉诺夫和波格丹诺夫错在哪里!从而,列宁才可能突然顿悟到自己有可能超越其他人的理论通道。一个全新的思想逻辑构境的可能性就此出现。

我们立刻看到,在这个重要的思想火花擦出之后,列宁整个读书思路中的第一个巨大思想逻辑异轨就出现了: 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总体认识发生了极其重要的转变。由此,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进入到第三个重要阶段。

图16 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手稿第65页复制件

显然,列宁对自己思想构境中的这一新进展感到十分兴奋,从手稿原件上我们清楚地看到,他用笔画了一个占据这一页1/3篇幅的方框。不过,在方框中写下那段十分著名的心得之前,列宁却又先在方框的两端用双线隔出两个小方框。左边方框中写道:“注意: 要颠倒过来: 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15) 这显然是关于上一个联想的进一步认识,不过列宁用了比“模仿”更精确的词:“运用于”!同时,这里虽然也讲了“颠倒过来”,却专门指出了马克思改造和运用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整体)形式。下文中我们还将分析,这一点十分重要。右面小方框中写的则是:“注意: 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16) 这是重要突破口!什么是所谓的“真实意义”?在原先哲学唯物主义理论回路中的解读框架内,列宁理解研究黑格尔的意义是明了的,即唯物主义地“倒过来”去啄出黑格尔哲学粪堆中的珍珠粒。那么现在呢?列宁显然是预备重新进行理论构境和思考了。回到大方框来看,在相当长的一段心得中,列宁提到,抽象概念的形成和运用,“已经包含着关于世界客观联系的规律性的看法、见解、意识”,“否定概念的客观性、否定个别和特殊之中的一般的客观性,是不可能的”。(17) 显然,列宁再次发现黑格尔在哲学理论逻辑上比康德“深刻得多”,并从黑格尔直接过渡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商品分析的理论逻辑。这也是对上面那个横写的方框中提到的断想所作的进一步确证。

列宁深刻理解到: 

这一个商品和另一个商品交换的个别行为,作为一种简单的价值形式来说,其中已经以尚未展开的形式包含着资本主义的一切主要矛盾,——即使是最简单的概括,即使是概念(判断、推理等等)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形成,已经意味着人在认识世界的日益深刻的客观联系。(18)

在此,列宁已经把黑格尔辩证法的逻辑与马克思辩证法的逻辑直接同构了。列宁将马克思与黑格尔作了一个相对应的比较: 一是商品交换行为中的简单价值形式已经包含了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后来发展的一切矛盾;二是黑格尔的概念其实是对世界客观联系的深刻反映。这是对的。可是我又以为,列宁此时其实还未注意到,价值形式的出现是一种存在于人的客观经济行为中的客观抽象,经济学范畴不是对外部物质的反映,而是对社会实践的历史性映照。这将是他在下一步更深的思想构境中才能逐步意识到的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接着这一大段心得再次强调性地标注道:“在这里必须探求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的含义、意义和作用。要注意这点。”(19) 我们发现,写完这段话之后,列宁在大方框左边加注的小方框外,又用笔涂了一条很粗的隔栏,隔栏外再加了一个小方框。在这第三个小方框中,列宁写道:“必须回过来研究黑格尔,以便逐步地剖析康德主义者之流的任何流行的逻辑和认识论(20) 。我觉得,这可能是列宁对下一步思想实验的新要求和理论指向。

我认为,这一页笔记中所发生的事情是列宁阅读黑格尔《逻辑学》以来最重要的一次集中的思想实验和逻辑重构,也是在此,列宁原有的读书思路产生了重大的逻辑异轨。一种新的读书逻辑——对黑格尔哲学的总体认识和评价的基本看法——突现了,并且,这种思想飞跃正是建立在对原先解读框架的总体否定之上的。不过,两条阅读思考逻辑轨道的矛盾和冲突固然是被列宁彻底解决了,但他并不是简单地将先前的读书思路判定为错了,而是将之吸纳为新的读书逻辑构架中并不和谐的无意识子结构。列宁仍然在批判性地阅读黑格尔的哲学,但在构境层面上来看,这种批判的功力无疑已经深刻了许多。从这里开始,列宁才算是真正能够在理论上驾驭黑格尔了。当然,也是在此处,列宁原先那个他性镜像构架开始碎裂了,第一个消解的反指关系是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的“颠倒论”中的假性否定,此时的列宁是通过自己深刻的思考并经由黑格尔内在地链接到马克思的逻辑构境层的。他要开始建构自己自主性的理论思考空间了,走进黑格尔的哲学大厦,就有可能深入马克思的哲学深境。我们很快会看到这一重要的理论进展。

对此,莱文的一句评论倒是正确的。他说:“在1914年的9月和12月之间,黑格尔的《逻辑学》对列宁的影响一直在不断增加。”(21) 当然,这种影响不是莱文所说的“黑格尔主义化”,而是列宁对唯物辩证法的更深一层的理解和科学认识。阿尔都塞也关注到了这一变化,他说得更细微一些: 

读者若愿意把黑格尔《大逻辑》的文字与列宁记的笔记加以对比,就一定会发现列宁几乎完全忽略论存在的一册,对它除了概括性的笔记以外,没有留下什么评论。这肯定是奇怪的,即这是征兆。当列宁读到论本质的一册时,读者一定会发觉笔记明显地多起来(不仅有概括性的笔记,而且也有评论性的,通常是同意的,偶尔也有表示不同意的),很清楚,列宁对这一册相当感兴趣。而到论述主观逻辑的一册时,列宁的笔记变得非常多,对绝对观念则有很赞扬的评论,尽管看起来可能令人吃惊,列宁把这一章看成实际上是唯物主义的。(22)

麦克莱伦说,这是列宁“从批判黑格尔转为热情地接受黑格尔思想中的辩证法因素”(23) 。这显然是一个简单且错误的说法。更准确的判断是由杜娜叶夫斯卡娅得出的,她指认道:“当列宁读到‘概念论’的时候,他便与自己的哲学过去实行了决裂。”(24) 这应该说是一个正确的质性分界点。不过,杜娜叶夫斯卡娅的判断也显得过激了,她不仅认为此时的列宁直接转到了黑格尔的立场,而且声称在这里,列宁“对自己关于唯物主义的或经济的力量与人的主观力量之间、科学与人类活动之间关系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彻底的“重新组织”。(25) 事实上,列宁并不是简单地与过去决裂,或者说不是像她所看到的那样,整个就成了一名黑格尔主义者。列宁脑中这次思想革命的实质是他自己的理解构架的改变。我得承认,杜娜叶夫斯卡娅的深刻之处在于,她意识到了列宁此时逻辑构境中的深刻矛盾,即消极的只是关注离开人而实在的物质本体的哲学唯物主义与能动性的实践射线的脱节,承认经济力量是决定性前提的客体向度与强调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创造性的主体向度之间的矛盾。她敏锐地发觉,此时这个已获得新的理论构境层面的列宁,有可能将这种矛盾性的断裂缝合起来!可是她的新错误在于,将列宁此处获得的哲学观念转变与实践射线的关联基础指认为唯心主义!在下文中,我们将证伪她这一深刻的理论斜视。

我认为,在阅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列宁新的逻辑构境的突现里发生的这第一个思想飞跃,由三个全新的逻辑理论质点内在地构成: 一, 重新认识黑格尔哲学的价值;二, 深刻理解了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新视界的关系;三, 发现有必要从辩证法角度加深对康德—马赫主义的批判。可见,相对于前期阅读中那个他性构架而言,列宁的哲学理论逻辑空间中关于黑格尔哲学的总体认识的确是被彻底重构了。

不难看出,这个标志列宁读书思路转换的大方框中所含的一个心得和三个加注,共同的直接理论指向都是黑格尔哲学的意义。列宁在此突然重新反省这一点(在原来的解读框架中,这本是已经明确厘清了的前提性认识),决不只是某种特定意义上的小小的思想火花,而是对自己原先那种无思的他性镜像构架中旧的封闭性理论回路的突破,即关于黑格尔哲学逻辑的定位的重新思考和锚定。列宁显然是获得了全新的认识: 虽然黑格尔的哲学唯心主义是错误的,但其哲学思想逻辑结构(形式)并不是彻底的“胡说”。此刻的列宁已经意识到,黑格尔实质上是以一种颠倒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客观世界的运动和发展的本质,而马克思主义之拯救、挖掘黑格尔《逻辑学》的意义,恰恰不是简单地用“物质”去替代“上帝”和“绝对观念”,把黑格尔哲学外在地改扮成唯物主义,而是要认真去探讨黑格尔哲学(辩证)逻辑结构的深层含义。由此就建构了一种全新的、开放式的理论回路。于是,列宁终于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改造不是一种词句上的颠倒,而是整个逻辑的颠倒。(26) 我们知道,在马克思那里,由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走向唯物主义的工作是已经被费尔巴哈完成了的,经后者的座架之后,绝对观念已经转换成了“感性”、“人”和“自然”。更准确地说,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改造,本质上意味着全部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解构。关于这一点,海德格尔已经意识到了。在《逻辑学》一书全部阅读完毕之后,列宁又精确地使用了“黑格尔的体系的颠倒”一语。至此,列宁思想中真正科学的辩证法思想得以形成,他又以这种科学的理论(逻辑)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在新的辩证的、历史的唯物主义视界中更深刻地批判一切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最终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实现了伟大的哲学革命。正是通过理解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思想,列宁才更深刻地走进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视域。

具体而言,列宁这一大段心得所反映出的直接的理解视界,还是基于他对黑格尔“概念论”中“主观性”三章(概念、判断和推理)的反思。正如之前所说,那也是先前让列宁颇感费解、“迷雾”重重的地方。在《逻辑学》一书中关于“主观性” 的这部分中,黑格尔的论述中心主要是说明观念的普遍性、特殊性和个别性的关系。这样的思想看起来像是在重新复述亚里士多德形式逻辑的三个主要构件,但实质内容却是被大大地重构了。在黑格尔这里,概念是普遍的,不过这种普遍性并不是空洞和抽象的,黑格尔将之视为前面逻辑演进中“存在”和“本质的统一”。(27) 所以,那既不是个别,也不是个别的共相,而是把个别(存在)统一于自身的具体本质。或者说,这个普遍已经是具体的抽象。其实,列宁在前面笔记的一个方框中,曾经接近了黑格尔这一思想的视界。他说: 

看起来,对黑格尔来说,这里主要的也是把过渡指出来。从一定观点看来,在一定条件下,普遍是个别,个别是普遍。不仅是(1)一切概念和判断的联系、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且是(2)一个东西向另一个东西的过渡,并且不仅是过渡,而且是(3)对立面的同一——这就是黑格尔的主要东西。(28)

列宁确证道:“从逻辑的一般概念和范畴的发展和运用的观点出发的思想史——这才是需要的东西!”不难看出,这个思想与列宁曾经闪现过的某种思想火花相关,即把辩证法、认识论与思想史结合起来的新的方向。也就是说,黑格尔的哲学正是反映了人类探索外部世界本质的规律性认识。在《列宁<哲学笔记>研究》一书中,凯德诺夫将列宁对这一正确认识的获得,错误地前移到列宁关于“存在论”的笔记中去了。(29) 当然,这个评价指的并不是黑格尔的某些具体的观点,而是黑格尔整个概念体系(认识论)的逻辑结构。也是因此,列宁才在大方框中写道:“(抽象的)概念的形成及其运用,已经包含着关于世界客观联系、规律性的看法、见解、意识。”在“意识”二字下,列宁还加了双线,意识在此有“自觉”之意。在此时的列宁看来,黑格尔哲学的意义正在于“探讨客观世界的运动在概念的运动中的反映,所以他比康德及其他人深刻得多”(30) 。所谓的“客观世界的运动”,即指前面列宁已经提及的事物的联系、过渡和矛盾。故而,列宁才会认识到,马克思正是在这个重要意义上,基于新的唯物主义立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整体逻辑(不是个别词句或观点!) 运用于有关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研究中,进而提出了以商品的交换行为所引导的“资本主义的一切主要矛盾”的总体逻辑。

我认为,列宁这段心得中最重要的一个逻辑要点是其最后一句话,即紧接着列宁理解的马克思运用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形式后,在一个破折号后面,列宁又归纳道:“即使是概念(判断、推理等等)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形成,已经意味着人对于世界的客观联系的认识是日益深刻的。”(31) 这句话寓意深远。众所周知,康德等人后来之所以得出不可知论的结论,原因就在于康德虽然看到了主体认知结构的能动性,却把这种能动性变成一种停留在此岸世界的僵死的先验主体框架制约作用,而看不到现象向本质(彼岸的自在之物)的不断过渡,以及本质再透过现象建立的人的统一认识(为我之物)。与他们不同的是,黑格尔深刻地意识到,人的认识正是在不断深刻起来的从现象到本质的深入的动态关联中,才实现认知矛盾的辩证统一的。所以,我们可以说,黑格尔的哲学是能动的革命的认识论。因而,当1845年马克思将黑格尔颠倒过来之后,也就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他不再是直观地映射资本主义社会现象,而是从革命的、改造世界的视角出发,批判性地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在这一点上,列宁通过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而更深刻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的能动的唯物辩证法的深刻意义。由此,列宁也才有可能发现波格丹诺夫等人的真正错误在哪里,发现普列汉诺夫等人对马赫主义的批判为什么不在点子上。他自己的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实践射线,也才真正获得了来自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