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史中确认实践辩证法

一、 在哲学史中确认实践辩证法

我们已经知道,列宁对黑格尔哲学以及进而对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深刻理解,是在《逻辑学》一书的阅读过程中,经过多次显著的飞跃性过渡而完成的。在读完《逻辑学》之后,列宁并没有中断这场阅读,他紧接着又翻开了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和《历史哲学讲演录》。不过,这两本书后来都没有读完。《哲学史讲演录》共四卷,分别为《黑格尔全集》的第13—16卷,而列宁对此书的摘录中止在第15卷的开头(第33页)。《黑格尔全集》第9卷是《历史哲学讲演录》,笔记文本显示,这部书列宁也只读至第175页。此外,列宁还找来了一大堆“关于黑格尔主义的著作”,不过也只是选读了乔治·诺埃尔的《黑格尔的逻辑学》(其他还有埃·博西尔等人的四部论著)。(1) 在这个阶段的读书过程中,列宁的笔记量显然有所下降。《哲学史讲演录》(两卷半)和《历史哲学讲演录》一共只写了71个页码,而《逻辑学》一书则写了137页。

图18 列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手稿一页复制件

我猜想,这个现象的出现系因列宁此时读书的心境已大不同于当初阅读《逻辑学》时的状态了,此时他已经十分深刻地把握了黑格尔哲学(辩证法)的本质,所以这一段的阅读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找一找还有没有什么之前的阅读中没有发现的新鲜东西,以加强自己已经形成的理论观点。杜娜叶夫斯卡娅也注意到,进入哲学史的阅读后,列宁已不再“感受到读《逻辑学》时的激动”(2)

不过,列宁阅读黑格尔哲学史论著时思考和关注的焦点仍然是辩证法问题。在阅读希腊哲学史的开初,他就标注出所谓“辩证法的反面规定”,即“实体、物和世界的‘规定’是‘枯燥的、没有过程(运动)的、非辩证的”。(3) 这也是后来人们通常指认的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当读到黑格尔对爱利亚学派的论述时,列宁的目光被黑格尔的一段总体评述吸引住了。黑格尔认为,爱利亚学派的哲学思想是“辩证法的起始”,因为他们认证了“概念中的纯思维运动的开端”,以及“思维与现象或感性存在的对立,自在物与这一自在物之为他物而存在之间的对立,并且我们发现客观存在本身所具有的矛盾(真正的辩证法)”。(4) 列宁随即对此作了深入讨论和具体分析。他写道,黑格尔这个关于辩证法的思想“片断”可以作如下的“不带唯心主义神秘色彩”的表达: 

第一,“人的概念不是不动的,而是永恒运动的,相互过渡的,往返流动的;否则,它们就不能反映活生生的生活。对概念的分析、研究,‘运用概念的艺术’(恩格斯),始终要求研究概念的运动、它们的联系、它们的相互过渡”。显然,列宁此时已经接受了黑格尔关于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学三者同一的观点,所以,这里所说的运用概念的艺术既是主观辩证法,同时也是认识论。

第二,“具体地说,辩证法是研究自在(an sich)之物、本质、基质、实体跟现象、‘为他存在’之间的对立的。(在这里我们也看到相互过渡、往返流动: 本质在显现;现象是本质的。)人的思想由现象到本质,由所谓初级本质到二级本质,不断深化,以至无穷”。这是“伯尔尼笔记”中十分著名的一段话。列宁此处所说的辩证法指的当然不是外部的客观规律,而是一种对外部世界辩证运动的辩证认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已经认识到,客观事物存在与它们通过实践—认识向我们呈现的形式之间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这一点,是康德对认识论的贡献,也是原先那个哲学唯物主义镜像没有也无法看到的重要方面。并且,在为我之物中所划定的内在本质与外部现象之间,两者是不断转化的。从现象到初级本质,再从被扬弃成二级现象的初级本质到二级本质,以至无穷——这是一种极为深刻的辩证认识。

第三,“就本来的意义说,辩证法是研究对象的本质自身中的矛盾: 不但现象是短暂的、运动的、流逝的、只是被约定的界限所划分的,而且事物的本质也是如此”(5) 。这一点,显然是对上述那段重要分析的理论小结。现象与本质之间的界限,实际上是被我们历史性的实践进程不断改写的。我觉得,列宁此处的这个思想认识与恩格斯曾经提出的“人的实践达到什么水平,人的认识才可能达到什么水平”的观点大体是一致的。这个时候的列宁,更多的是在确认“具有客观意义的概念辩证法和认识辩证法”(6) 。此后,列宁还曾深刻地注意到,这种概念辩证法并不是简单地来源于自然物质的,因为“现实的历史是意识所追随的基础、根据、存在”(7) 。这个现实历史即是马克思所说的实践的社会生活。这种认识与列宁不久前获得的实践辩证法是同构的。

当读到黑格尔对芝诺辩证法的评论之后,列宁在摘录笔记中写下过一段关于辩证法原则的比较集中的议论,议论主要聚焦在辩证法的发展观上。他提出,“还必须把发展的普遍原则和世界、自然界、运动、物质等等的统一的普遍原则联结、联系、结合起来”。同时,列宁也将其概括为辩证法的两个总体原则,即“发展原则”和“统一原则”。这两个原则后来被人们改写为联系和发展的原则。

当阅读进入《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之后,列宁的思想构境空间中又不断涌现出新的想法。其中一个有趣的文本细节是,当列宁读到黑格尔讨论高尔吉尔关于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时,竟然在一个大的方括号中写道:“‘消逝着的环节’=存在和非存在。这是辩证法的极好的规定!!”(8) 大家可能还记得,在开始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时,正是这个“存在与非存在”(有与无=变易)的问题令列宁颇感费解,而现在却变成他容易理解的“极好的规定”了。这是完全异质的思想构境的结果。当读至“苏格拉底的哲学”一目时,列宁写道:“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辩证的唯心主义代替聪明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不发展的、僵死的、粗陋的、不动的代替愚蠢的。”(9) 这也是“伯尔尼笔记”中列宁的一段名言。这段表述的语义指称十分复杂。所谓聪明与愚蠢,是列宁用的一种特指,言下之意,他在这里所读到的苏格拉底等人显然是“聪明”的,而辩证唯心主义则是指德国古典哲学中的黑格尔这些人。我以为,他在此处这么说无非是想阐明辩证法在哲学逻辑中的重要意义。更有甚者,在距此篇幅不远处的一个方框中,列宁竟然写道:“客观(尤其是绝对)唯心主义拐弯抹角地(而且还翻筋斗式地)紧紧地接近了唯物主义,甚至部分地转变成了唯物主义。”(10) 关于此,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列宁此时的认识正好表明“列宁与自己的哲学过去的决裂多么具有决定性”(11) 。这个判断大体是正确的。可是,当她进一步推断列宁的这种转变意味着他全面接受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而根本否定唯物主义哲学基础时,就沦为荒谬的结论了。就列宁关于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的阅读,莱文曾经发表过大段批评,主要意思是说,黑格尔评论古希腊哲学家辩证法思想的标准是普遍性的先在性,可列宁却将这种古代辩证法解读成了运动和变化的观念。(12) 如果站在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观念先在性的立场上看,莱文说的是对的,黑格尔的眼睛的确总在盯着毕达哥拉斯抽象的“数”、爱利亚学派那个万变中不变的普遍性的“存在”(大写的“一”),甚至包括赫拉克利特的那个非感性的“火”。这个观念的普遍性的确是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基础。可是,聪明如斯的莱文难道真的不懂,并不打算成为黑格尔信徒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列宁会无视古代哲人所谓的事物运动与变化的辩证法特征,转而去关注这种思辨辩证法的错误逻辑起点吗?

在紧接着的一段以“探讨”为题的表述中,列宁的思考线索终于清晰起来了: 

普列汉诺夫关于哲学(辩证法)大约写了近1000页(别尔托夫+反对波格丹诺夫+反对康德主义者+基本问题等等、等等)。其中关于大逻辑,关于它、它的思想(即作为哲学科学的辩证法本身) 却没有说什么!!(13)

以我的理解,这是列宁对自己原来那个他性镜像的最后消解,也是在这里,他最终对自己的老师——普列汉诺夫进行了清算。列宁此处所列举的普列汉诺夫关于辩证法的论述,几乎涵盖了后者最重要的哲学著作。(14) 由这三个加号链接起来的东西,可能包括了普列汉诺夫以“别尔托夫”之名发表的《论一元论历史观》等书、批判波格丹诺夫的全部著述、批判伯恩斯坦的论著,以及他那本正面阐述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杜娜叶夫斯卡娅认为,列宁与普列汉诺夫在哲学上的决裂,就发生在这个时刻。(15) 杜娜叶夫斯卡娅的说法不乏一定的道理。当然,准确地说,这种决裂在之前列宁阅读《逻辑学》中发生第一次认识飞跃时已经开始了,“二十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那就是一个深刻的反省。此处不过只是表现得更彻底一些罢了。我们知道,在这些宣传和捍卫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书中,普列汉诺夫也总是会谈到唯物辩证法,可为什么列宁却指认他(甚至包括所有“半个世纪以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没有“关于” 大写逻辑(唯物辩证法)的思想呢?我以为,列宁此时已经深刻地反省到,他的老师普列汉诺夫等人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弄懂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本质,特别是没有弄懂那个在客观的实践辩证法之上的大写的辩证逻辑(和认识论),而这个观点,正好又是列宁不久前在新的理论构境中,通过第二个重要的思想认识飞跃所获得的。

我猜测,这个时际的思考立刻激活了列宁的深层思想构境。就在这段笔记的下一页,列宁再次深刻地表述了这种大写的实践辩证法逻辑。

读到“柏拉图的哲学”一目后不久,列宁在一个大方框中写道:

一般的含义是矛盾的: 它是僵死的,它是不纯粹的、不完全的,等等,等等,而且它也只是认识具体事物的一个阶段,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完全认识具体事物。一般概念、规律等等的无限总和才提供完全的具体事物。(16)

在这个大方框的右侧,他又用一个上下两端写着“注意”的小方框标出了“认识的辩证法”,然后画了个箭头,指向一个大方框,并写下:

认识向客体的运动从来只能辩证地进行: 为了更准确地前进而后退——为了更好的跃进(认识?)而后退。相合线和相离线: 彼此相交的圆圈。交错点=人的和人类历史的实践。(实践=同实在事物的无限多的方面中的一个方面相符合的标准)。(17)

这段话相当深刻,也十分重要,它呈现了列宁思想中一个全新的也是极为复杂丰厚的理论构境层级。我们看到,列宁此处的思考起点是从主体出发的(“认识向客体的运动”),这个观点直接与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相关涉。同时,这种运动“只能辩证地进行”,而不是像哲学唯物主义者所断言的那样,直接与客体符合,甚至在认识过程中,还会“为了更准确地前进而后退——为了更好的跃进(认识?)而后退”。我们还记得,在早期的政治斗争中,列宁曾经提出过“进一步,退两步”和“为了更好的进步而后退”的辩证策略。所谓的“后退”,指什么? 结合列宁在此读到的哲学史上的辩证思想的具体内容来看,“后退”当指人对外部规律(“逻各斯”)的真实反映不可能一下子完全达到,而只能通过某种中介间接地、逐步地实现。显然,这个介于主观辩证法和客体辩证法之间的中介,就是从主体出发的客观的社会实践。为此,列宁选用了一个十分精辟的词: 交错点。“交错点=人的和人类历史的实践”。在列宁这个阶段的逻辑构境中,以实践为基本理论回路的思考空间已然建立,实体性的物质存在让位给了关系性的实践中介,而作为交错点出现的实践构成了一个新的辩证法思想构境。

也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列宁这时对唯物辩证法理论逻辑结构的确定: 人的主观辩证法与客体辩证法在运动着的实践辩证法的中介下,构成了特定的基本逻辑构架。在此,主观辩证法并不与客体辩证法直接同构,而是与实践辩证法结构同步,并通过具体的、现实的、历史的人类实践,“同实在事物的无限多的方面中的一个方面相符合”。这里的“一个方面相符合”,指的是一定的社会实践的历史性向度和深度,由此,主观辩证法与客体辩证法才可能生成历史性的接触点(“交错点”)的“彼此相交的圆圈”。我们几乎能够想象列宁此时的思想构境层: 主观辩证法的理解曲线与客观辩证法的自在地平线通过实践关系相接触,同一条“相合线”也在通过实践的历史性触点后迅速成为“相离线”。主观辩证法中的相离线是从感性具体向抽象理性的递升,而抽象的辩证法同时又是对客观辩证法的具体复归。对所谓的“相离线”的最好说明,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越是抽象则越是具体”。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在原来的哲学唯物主义理论回路之中,主观辩证法只是对客体辩证法的直接映照,那么,在此时列宁的逻辑构境中,这种简单的反映论关系却呈现出一个复式的关系系统情境。

在紧接着的第三个方框里,列宁写道:“这些交错点是矛盾的统一,就是说,在运动(=技术、历史等等)的某些环节上,存在与非存在这两个消失着的环节在一瞬间相符合”(18) 。不难看出,且读且进,列宁这个以实践辩证法为核心的思想理论构境层已经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丰富了。黑格尔的那个有与无的辩证法,在此处的认识论逻辑中被列宁重新建构了。在列宁看来,主观辩证法并不直接映射客体辩证法,而要通过不断发展的实践辩证法(“技术、历史”),并处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的实践功能度中,人们才能在认识的“一定环节”上,反映客体辩证法的一定性质。很显然,这种映射必然是一个过程,看起来,人们这种“消失着的环节在一瞬间相符合”中所把握的客体辩证法并不是客观规律的全部内容,不过,在整个实践的历史总和中,人们是能够“逐步接近客观真理”的。在我看来,这是“伯尔尼笔记”中列宁哲学思想构境达及的一个新境界。

在此后的阅读笔记中,列宁还曾多方面地批评黑格尔在哲学史叙事方面的唯心主义逻辑强暴。第3卷的阅读开始之后不久,列宁的摘录就突然中断了。此时,他翻开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讲演录》,不过对这部书的阅读也没能持续很久,并且,对这个讲演录,列宁主要只是做了一些摘录,留下的批注和心得很少。关于这一点,列宁也有一个说明:“总之,历史哲学所提供的东西非常之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正是在这里,正是在这个领域中,在这门科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向前迈了最大的一步。而黑格尔在这里则已经老了,成了古董。”(19)

至此,列宁结束了对黑格尔哲学的整个研读,他感到收获很大,十分有必要再进行一些理论总结。在这个时段里,他还附带着看了一些相关的二手哲学文献,如诺埃尔的《黑格尔的逻辑学》(20) ,不过主要心思显然都放在自己的思想构境实验和理论小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