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莱伊《现代哲学》的批注

二、 关于莱伊《现代哲学》的批注

同样是对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的讨论,列宁选择的第二本书是阿·莱伊出版于1908年的《现代哲学》一书。(19) 与上一本批判性的论著不同,这部书的作者自称是站在所谓客观的“不偏不倚”的中立立场上的。其实,莱伊的立场恰恰是马赫式的关系本体论的。当然,据列宁的判断,莱伊多少还有一定的唯物主义因素,用列宁的原话叫“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有意思的是,我们发现,这一次,列宁在阅读过程中倒没有了对上一本书那样强烈的抵触和否定冲动。关于此书,列宁作的批注很少。我推测,这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完成了对马赫主义的批判,在其中,他还曾经批评过莱伊的另一本书,即《现代物理学家的物理学理论》,因而这一次的阅读只是列宁对自己的一种理论旁证而已。同样,我们也将对列宁这里的阅读思想空间进行一个描述性的再现式思想构境。

根据莱伊的说法,他写作这本书的主要任务是“把实证的、‘科学主义的’观点同‘实用主义的’观点加以对比”(20) 。我能感觉到,列宁一上来可能并不熟悉这种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外的哲学派别的划分。而当读到此书第一章第五节时,他开始注意到了作者进行这种派别划分的根据,即注意到区分这两种哲学体系的依据在于它们对知识和行动的不同依属关系: 实证主义(“科学独断论”)是“要行动就必须有知识: 认识产生行动”,而实用主义则是“知识遵照行动的需要: 行动产生认识”。(21) 在这一段话旁,列宁加了“注意”二字。在第二章里,列宁读到了他在《唯批》中曾涉及到的两位科学家: 彭加勒和马赫。这都是被他称为“伟大的科学家”和“渺小的哲学家”的人物。看得出,他十分在意作者对这两位科学家的评价。令他格外注意的还有两点: 一是作者提出的彭加勒与康德主义的关系;二是马赫思想与唯理论的关系。

第三章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物质问题的讨论。批注显示,列宁在这一章的阅读中显然投入了特别的思考。我们看到,由于莱伊本人是一位唯心主义者,所以他在讨论物质概念时所持的基本立场自然是反对唯物主义物质观的。所以,在第一节关于物质问题的历史概述当中,他竟然说,“关于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是古典哲学的事情,现代哲学将不讨论这些“过时的、白费力气的游戏”。(22) 这也是整个现代西方哲学在“拒斥形而上学”的口号之下成就的某种理论共识。在第2节里,作者则干脆直接为马赫的观点进行了辩护。他认为,现代物理学家的工作就是从经典力学那种从物性现象和形象出发的观念中摆脱出来,新的物理学是用超越感性的数学抽象语言来确证存在本身。所以,新物理学也可以叫“概念物理学”。(23) 列宁在这些表述下都划了线,在有些地方还下划了双线,并同时加写了“注意”的边注。有意思的是,这一回列宁并没有直接留下诸如“胡说”一类的否定性的批注,而只是到了本章的第5、第6节中,我们才看到一些带有否定意味的批注,即两处直接表达讥讽之意的“哈哈”。一处是当作者提到“自然界的秩序无非是我们感觉的秩序”时;另一处是在关于物质问题的“总评”中,作者提出了一个观点,即物质概念其实标识了“我们的感觉所依赖的、复杂得多的大量其他关系”。莱伊甚至提出,“物理学就是研究这些关系的”(24) 。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界定。这种关系本体论正是马赫哲学的逻辑基础,只不过在这个场合里它是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在场的。另一个当代关系本体论逻辑构境的唯心主义大师是海德格尔。所以,莱伊认为,因为知识在场的时候已经基于了这些历史性的关系,所以我们通过科学而获得的知识必然只能是“相对的”。我觉得,马赫那种基于感觉经验的关系本体论的本质是唯心主义的和错误的,可是,这种关系本体论却包含着十分重要的哲学思考,如果它能与马克思的历史性实践关系相关联,将会形成极为深刻的思想。列宁对此未置明确的可否,他只是写下了用两条下划线重点标识的边注:“莱伊的不可知论的实质(25) 。依我的分析,列宁此时可能并不了解马克思关于意识问题之实践的历史性本质的复杂思想构境格局,当然也不会知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对意识所下的重要定义(“意识是我对我环境的关系”),因而也就无法透视和理解马赫—莱伊错误思想中包含的本体关系论中的合理成分。因为任何一个时期的科学认识都只能是在一定社会实践水平中所达及的关于外部存在的有限认识,它们并不等于客观物质实在的直接反映,所以,指认科学认识的对象是由特定的理论“关系体系”构成的,其中内含着正确的真理性。耐人寻味的是,在另一个地方(第7节),当读到作者讨论唯能论与机械论的争论,机械论认为唯能论的“规律”可以再深入一步,“应当归结为其他的更深刻的规律”时,列宁却从认识论的逻辑上表示了明确的肯定。而在后来的“伯尔尼笔记”中,列宁恰恰通过黑格尔哲学而发现了马克思哲学中这种基于实践历史性的认识进程。

第四章是关于生命问题的。莱伊在这一章中主要讨论了机械论和“新活力论”的关系。在文中的某一处,作者提到“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列宁对此表示了极大的赞同。莱伊分析道: 

科学不会把各种不同种类的事实看成是永远孤立的。科学为了研究这些事实而划分为各种专门学科。这样的划分具有十分主观的和拟人观的原因。这样划分仅仅是出于研究的需要,这种需要促使我们把许多问题分为系列,注意分别解决每一个问题,先着手研究个别问题,进而研究一般问题。(26)

这是极为深刻的观点,也是一般哲学唯物主义认识论所不能达及的理解空间。其实,在马克思的思考情境中,这也是一个实践逻辑的问题。科学界划的“拟人化”本质是人在历史性实践进展中的有序性。在后来研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列宁通过“实践的式”理解了这一点。而在这里,列宁竟然在这段话边上直接划了三条竖线,然后写下:“接近辩证唯物主义”(27) 。在这个关节上,列宁理论构境中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实在有些疑惑。

在第五章中,莱伊讨论了精神问题,他是基于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视域来研究精神现象的。不过,列宁在莱伊的讨论中倒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譬如第2节中提到的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对精神基始性的不同看法。但是,我约略也感觉到,列宁对心理学这门新兴学科的认识从总体上仍然是不够熟悉的,反倒是莱伊比较深入地基于心理学的研究平台,讨论了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他的某些观点可能对列宁有所触动。以至于在后来的“伯尔尼笔记”中,列宁在思考认识论和精神现象时多次提到心理学。在此章的第4节中,莱伊着力说明了心理活动的一般特点。他从马赫的观点出发,讨论了人在经验活动中面对的两种关系: 一是“不依赖我们的有机体和生命活动”的客观关系,这种关系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二是与我们的有机体和生物活动密切关联的关系,这后一种关系的总和构成了“心理活动”。莱伊说,科学家总是理想化地以为,在对客观关系的研究中可以排除人的主体因素,可是他们忘记了科学认识的基础同样是人的经验。正是这个被人们常识般地认作为“现存的东西”的经验,有可能就是由现存的某种关系决定的。(28) 人们所处的关系不同,就可能产生完全不同的歪曲了的经验。这些表述无疑包含了某些深刻的思想内容,近半个世纪以后,英国科学哲学家波兰尼在《个人知识》一书中,从本体论的层面说明了这一问题。读到这里,列宁突然写下了这样一句边注:“社会地组织起来的个人的经验”(29) 。这个意思与莱伊的原话并不相同,倒有些像列宁曾经批判过的波格丹诺夫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列宁此时意识到的一个新问题。我猜想,这个所谓社会地组织起来的个人的经验,恐怕不是人对外部自然物质的直接反映,而是由不同社会生活所决定的人对外部客观存在的不同认识。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当他说“社会存在决定意识”、社会生活决定人们的观念时,并不是仅仅指脱离人而独立存在的外部物质实在对人的观念的决定作用,而是指人的社会存在中的各种历史性的社会关系对观念的结构性制约作用。这不失为一个相当深刻的观点,同时,它还可能引入认识论的价值评价因素。此章的第5节涉及了重要的无意识问题,可是还是没能引起列宁的足够注意。第六章则是关于道德问题的讨论,对此,列宁似乎也兴趣索然。

第七章讨论的是列宁熟悉的认识与真理问题,我们很容易看出来,到了这个领域,列宁的思维明显地活跃了起来。第一个引起列宁关注的问题是,莱伊在此章第1节中肯定性地谈到科学家们都主张“实验的检验就是真理的标准”。(30) 因为这一观点十分形似马克思主义哲学主张的实践标准问题。但是,当莱伊在第2节中对所谓的实用主义进行批评时,列宁则表示了自己的怀疑。莱伊说:“那种认为精神是事物的镜子,真理是事物的复写的理论是极端肤浅的。科学真理是经过布满在科学道路上的一切错误而发展的。”(31) 对此,列宁先是在三条竖线边上写下了“原文如此”,然后又标注“哈!”看起来,他似乎是在表达对这个观点的怀疑。但依我的看法,莱伊的这个观点显然是正确的。因而我想,列宁的标注想表达的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意思,即这种正确的东西从莱伊这样的人笔下出来,出人意料。不过,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是列宁在第4节中作的一个批注。当读到莱伊提到“绝对实在论”的段落时,他先是用一个相反相交的双弧线标识了这段话,然后写道:“绝对实在论(=历史唯物主义)”。这个相反相交的双弧线显然是肯定性的符号,在此书的批注中,列宁三次使用过此符号。(32) 列宁此处的意图让人无法捉摸,尤其是他所标注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内涵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个等号显然有问题。

我发现,这份批注中十分重要的内容之一即是列宁在此节中对莱伊认识论所作的定性判决,即“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在莱伊关于真理的判断中,“真理——这就是客观的东西”,而所谓的“客观的东西”,还是他自己之前已经界定过的“不依赖认识者个体”而存在的客观的关系。所以,莱伊说,“客观的东西——这就是不以观察者为转移的关系的总和”(33) 。对这一表述,列宁显然是赞成的,因为我们看到他在此使用了那个相反相交的双弧线来作肯定性的标注。可是,当莱伊接着说“实际上这就是大家公认的东西,就是从科学意义上去理解的普遍经验的、普遍同意的对象”时,列宁则在边上加了四条竖线,他当然不会认同这种提法。列宁在页边写下:“莱伊的认识论=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34) 。这个“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一语,显然是参照了列宁自己他性镜像中恩格斯批评不可知论的说法。(35) 在此书批注中,列宁还在其他两处也使用了这个评语。(36) 同样是在这一节中,我们也发现,列宁对莱伊观点的赞同之处似乎渐渐多了起来,譬如,当莱伊认为科学真理的抽象是要“按照现存的东西的本来面目去重新反映它,即揭示客观的东西,主要是揭示具体的东西、实在的东西”时,列宁就在“客观的东西”一语下划了三条横线,以示重要。(37) 接下去,当谈及真理与谬误的关系时,莱伊提出一个“重要的结论”:“谬误不与真理的绝对对立”。莱伊的论证是这样的: 谬误会是“最小的真理”,因为人们总是通过揭示谬误中的主观方面来接近真理,完全的真理其实总是在一种发展的进程中被接近的。“科学史告诉我们: 真理在发展的变易中;真理尚未形成,但是它正在形成。可能它永远也不会形成,但是它将日益形成起来”。(38) 列宁在“可能”这两个字上用双线划了一个方框,同样以示重要。此外,他还在这段文字旁加了如下一个批注:“真理和谬误(接近于辩证唯物主义)”(39) 。我估摸着,这可能是列宁在这份批注中留下的对莱伊的最高评价了。

在这本书的第八章(总结)里,莱伊没能再提出什么引起列宁特别注目的观点,反倒是更清晰地显露出了他唯心主义的本质。另外,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列宁还在一个广告边上试图对此书的主要问题做一个主题索引,同时标注相应观点出现的页码。不过,这个主题索引到第113页就中断了。(40)

我注意到,前苏联学者凯德诺夫曾经研究过这一批注,可是非常遗憾,正如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除了复述列宁的批注之外,看不到什么属于凯德诺夫自己的独立的认识和判断。(41) 照凯德诺夫的说法,列宁的这一批注是“创造性研究的组成部分”,此处的阅读“涉及到唯物辩证法及其在哲学和历史方面的运用,以及在自然科学、在批判宗教及其他方面的运用”。(42) 我认为,这样的评价有些言过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