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 为什么会是黑格尔?

一、 辩证法: 为什么会是黑格尔?

在我对文本对象的基本分类中,书信属于第二类——生成性文本的范围。在书信类文献中,特别是在两位十分亲密的朋友之间的通信中,因免于受到外部意识形态大他者的直接质询,思想交流的本真性成为可能。故而,列宁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来往书信仿佛就是在直接观看两人的真实对话,这种对话构成了最真实的思想情境,而列宁对这种对话的阅读,则会是一种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构境的再思考。同时,这自然也会导致列宁自己的反思和内省。当然,我们这里主要关注的对象是列宁的思考。这将是一个对更复杂的多维思考空间的辨识。显见,列宁此时的思想构境与马克思恩格斯书信中的构境之间并不可能直接“融合”,而是表现为一个仰视的逻辑向度。

列宁似乎十分了解书信的上述意义,故而特别重视对马克思恩格斯书信的研究。早在1907年初,他就亲自编辑了马克思致路·库斯曼的书信集,并分别为这一书信集和同期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等人致左格尔书信集的俄文版写了序言。读完《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后不久,列宁便着手撰写一篇评论性的文章,原先准备发表在1914年的《启蒙》杂志上。可是,文章只写了一个开头之后便停工了。1920年11月,在纪念恩格斯诞辰100周年的时候,列宁才将这篇未完成的文章发表在《真理报》上。(2) 列宁不满意伯恩斯坦的编辑,后者被指认为因“已完成向极端机会主义观点的臭名昭著的‘演进’,本来也就不能担任这些充满革命精神的书信的编辑”(3) 。所以,1922年,列宁委托阿多拉茨基重新编辑《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这一简明读本于1922年底出版。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科学价值和政治价值,列宁给予了高度肯定。他认为:

从这些书信中读者清晰地看到的不仅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二人的风貌。在这些书信中,马克思主义的极其丰富的理论内容阐述得非常透彻,一目了然,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反复谈到他们学说的各个方面,同时对最新(就与先前的观点比较而言)、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问题加以强调和说明,有时又是共同讨论,相互切磋。(4)

我们能感受到,列宁的这个评价是发自肺腑的。我认为他是真的体会到了书信中表现出来的马克思恩格斯真实思想的直接性和现场感。

从现在留存下来的文献看,列宁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这一“提要”是写在一本共76页的笔记本上的。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列宁标注了“马恩通信集”的字样。在封面的左上角,还留有娜·康·克鲁普斯卡娅写的编号: XVI。列宁阅读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是1913年9月(斯图加特)出版的德文版,其中共收入马克思恩格斯的相互通信1386封。列宁十分仔细地精读了这厚厚的四大卷文献,简要提炼了其中约300封书信的要点。从笔记本上的手迹来看,列宁在这篇提要中先后用了四种颜色(浅黑、深黑、红色和淡蓝色)的铅笔,可见他对这一文本是作了多次阅读、反复思考和研究的。从文本原件的照相复制件看,列宁先是用淡黑色的铅笔写下了最初的提要,这个最初的文本中已经包含了一些初步思考的记号(下引线和括号);第二轮思想实验是通过深黑色铅笔完成的,通常是重描浅黑色铅笔的部分提要、标注其他批注记号(下划线、边划线,以及用一个方框专门标注自己的某一提要在后面摘录笔记中的页码等);第三轮思考是用红色铅笔来标注的,主要是加写一些批注文字和记号;此外,从文本上还能看见有淡蓝色铅笔留下的少量下划线、批注记号和其他数字。

在76页笔记中,列宁关于四卷通信集的提要共计61页,从第62页开始,列宁直接摘录了马克思恩格斯19封通信的重要内容。我注意到,现在印刷成型的这一文本,并不是列宁原始笔记的直接刊用,而同样是一个被重新建构出来的复合性文本。因为前苏联学者在将列宁这一笔记的前61页提要笔记编辑发表时,在印刷文本中结构化地同比刊发了原书信件的相关内容,竟然在一些部分中还同时标了列宁的阅读批注记号(比如下划线、边划线和“注意”等字样)。所以,准确地说,这一文本是列宁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提要、摘录和阅读批注合一的重建物,从印刷文本上看,这倒真是一个典型的构境式的拟文本了。编者显然试图用这种方式再现列宁这里思考的复杂情境。这是值得称道的态度。

图7 列宁《<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

提要》笔记本封面复制件

图8 列宁《<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

提要》手稿第49页复制件

从存留的笔记来看,列宁的阅读并不是从第一卷开始的,而是按第二卷、第四卷、第一卷、第三卷的顺序阅读了这部通信集。在笔记本上,第1—10页是关于第二卷的阅读提要,第11—31页是第四卷的提要,第33—43页是第一卷的提要,第三卷的提要则在第44—61页上。第62页之后,列宁直接摘录了通信集中19封书信的重要内容。笔记本的最后,还留下了列宁所作的一个名目索引。我们以下的解读,将依据列宁的阅读顺序来进行。首先,我们来看《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第二卷。

《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第二卷收录了1854年1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通信。在这个阶段,马克思与恩格斯讨论的焦点主要是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世界各国发生的军事战事,其中主要是恩格斯对各种军事斗争的评论。这些讨论显然没有引起列宁的兴趣。他写下的第一个提要是关于5月3日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我推断,这封信里引起列宁注意的部分是马克思在其中提到了不同民族之间的宗教问题。从随后的提要来分析,列宁并不是怀着某种明确的目的来读书的,但基于列宁自己原先熟悉的话语体系,他关注得比较多的还是关于社会斗争、历史事实的细节和经济学的讨论。因此,他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提要》的开头记下的内容,大多也与这些专题相关。

在1857年8月15日写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马克思告诉恩格斯,因为要替后者在“论坛”上充当军事家,所以在评论发生在德里的战事时,他开玩笑地说到用辩证法来遮蔽自己在军事问题上的某些讨论的非专业性。列宁对此显然是关注的,可是他有些失望。列宁在提要中写下:“辩证法=折中主义(开玩笑),也许我(卡·马克思)说得不对(关于德里的英国人——1856年),但那时可以借助于‘一些辩证法’脱身。”列宁愤愤地作了一个结论性判断:“写得模棱两可”(5) 。这个玩笑过后不久,马克思再次谈到了辩证法,不过,这一次作为方法出现的辩证法,其理论指归处却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

1858年1月14日,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兴奋地告诉后者,自己的经济学研究取得了很好的进展,例如推翻了传统经济学研究中的利润学说。也是在这封信里,马克思不经意地提到了别人送给他的几本黑格尔的书。马克思谈到自己将其中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马克思说:“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6) 马克思的这段话,应当是令列宁感到些许意外的。他先是记下“黑格尔《逻辑学》中合理的东西在于他的方法”,随即又用一个竖线开头的方括号记下了这样一个自我提示:“马克思1858: 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并打算用两三个印张把其中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最后,他用一个方括号专门标注道:“[他(黑格尔)的缺点是‘神秘化’]”。(7)

我认为,马克思的这个说明显然出乎列宁的意料。第一,列宁没有想到,马克思会在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中如此重视黑格尔哲学,这是他标出“1858”的意思。在先前的经济学研究中,列宁并未关注过这个方法论上的构境思考点,而且,他对所有哲学唯心主义所持的基本态度都是彻底的否定和批判。第二,他第一次看到马克思指认辩证法的方法主要是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一书中阐述的,不过这种辩证法还是神秘化形式的辩证法。这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三,马克思说,自己还打算将辩证法更加通俗地、科学地表述出来。我觉得,这是列宁研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过程中第一个重要的哲学收获。虽然,这对列宁来说是十分意外的。沃洛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8)

之所以说这是重要收获,另一个证据就是列宁在随后的提要中立即又留意到了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另一处讨论,那是在两周以后马克思致恩格斯的另一封信中提到的主要内容。在那封信里,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自己最近正在读拉萨尔的一本《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他对此书的评价是 “一部非常无聊的作品”。但是,马克思在评价这本书时仍然讨论了辩证法,并且批评拉萨尔试图通过赫拉克利特来阐明黑格尔的《逻辑学》,但马克思认为拉萨尔的这种企图显然是失败了,因为拉萨尔并没有“增加什么新东西”,也“没有说出关于辩证法本身的某些批判思想”。马克思指出:“通过批判使一门科学第一次达到能把它辩证地叙述出来的那种水平,这是一回事,而把一种抽象的、现成的逻辑体系应用于关于这一体系的模糊观念上,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9) 列宁立刻记下了马克思的这个评价。他写道:“拉萨尔的《赫拉克利特》是小学生的习作。对辩证法的概念毫无批判(10) 。可见,列宁已经开始关注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理解。他逐步体会到,在马克思的科学研究中,辩证法具有更加重要的方法论地位,并且,他注意到,马克思一谈及辩证法总会提到黑格尔,特别是后者那部《逻辑学》。其实,我发现,马克思在同年1月29日写给恩格斯的上一封信中已经提到了拉萨尔的书,只不过那时列宁并没有“看到”这本书。

1857—1858年是马克思经济学研究中创造性思考的高峰期,所以,在这个时期马克思与恩格斯的通信交流中,我们经常能看到前者在理论创作中迸发出的重要思想火花。1858年4月2日,马克思写信向恩格斯介绍自己经济学研究的第一部分的“简略纲要”。在他列举的六卷(1. 资本;2. 地产;3. 雇佣劳动;4. 国家;5. 国际贸易;6. 世界市场)中,马克思又重点说明了资本卷全书四篇中第一篇(一般资本、竞争、信用和股份资本)的基本思路,特别是他对一般资本研究的逻辑结构,即价值、货币和资本的理解。在信里,马克思重点说明了自己在前两个问题中已经获得的一些重要收获。从列宁的提要来看,他显然非常重视这封信。他先是在提要中标识了马克思一开始提到的资本主义条件下地产和资本的历史关系。列宁准确地概括道:“现代形式的地产=资本对封建等地产影响的产物”。接着,在经济学研究领域具有深厚积累的列宁就被马克思关于价值问题的讨论吸引住了。在马克思的思考情境中,首先出现的是关于古典经济学从配第到李嘉图的价值学说的综述,在马克思看来,这是“资产阶级财富最抽象的形态”。

这种规定本身已经假定: (1) 原始共产主义的解体(如印度等);(2) 一切不发达的、资产阶级前的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中,交换还没有完全占支配地位)的解体。虽然这是一种抽象,但它是历史的抽象,它只是在一定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出来……(11)

从文献来看,列宁立即就捕捉到了马克思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重要思想。他记下:“价值。抽象,但这是历史的抽象,只有在一定的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才可能产生”(12) 。在笔记本的后面部分,第62页开始的摘录笔记中,被摘录的第一段文本就是这个观点。(13) 无疑,列宁是意识到了马克思这段话的基本意思的,也知其重要,但我并不认为列宁此时就已经真的理解或重新建构出了其中的深刻含义。换句话说,我认为此时的列宁还无法进入马克思的原初思想构境。

第一,列宁并未理解马克思此处讲的是社会经济活动在交换关系中的客观抽象,是人们在交换中客观形成的价值关系,而不是价值观念的形成,并且这个抽象的价值关系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哲学唯物主义的话语)客观存在,因为在他所了解的哲学唯物主义那里,抽象显然是一种主观精神活动。第二,列宁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历史的抽象,因为他正在坚持非历史的哲学唯物主义的反映论,而没有深入了解黑格尔—马克思的实践的历史的社会认识论。第三,我还注意到了另一个证据,即当列宁读到1859年2月25日马克思致恩格斯的一封信中关于这个重要问题的论述时,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提要。

在关于这一卷的阅读中,还有两个值得分析的提要: 一是1858年7月4日,恩格斯在信中提到了黑格尔与自然科学的关系,就此,列宁留下了“黑格尔和现代自然科学”的标注。(14) 这也是第二卷书信中黑格尔的最后一次出场。二是当列宁读到这一卷的最后,即马克思评价达尔文的内容时,先标注了“达尔文与马克思”,然后又在两条竖线隔开的地方写了两段话: 头一句是“达尔文——‘为我们的观点’提供的自然史的基础”。并且,这个句子还被列宁用横线标识了出来,接着写的是:“1860.10.19.马克思: 达尔文——《自然选择》。‘虽然这本书用英文写得很粗略,但是它为我们的观点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础’”。(15) 从这里的提要看来,列宁显然十分重视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先后三次分层强记了它。可是,他并没有继续深究马克思所说的这个“我们的观点”是什么。在之前对狄慈根的阅读中,列宁已接触过达尔文与哲学的关系。这一他性镜像使列宁阅读到此处时,立即获得了某种映射性学术记忆。在后来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研究中,列宁曾再一次提到这个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