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慈根与马克思恩格斯“同志”

二、 狄慈根与马克思恩格斯“同志”

在第三篇文章《社会民主党的道德》(写于1875年)中,引起列宁关注的问题不多,不过他注意到狄慈根使用了一个“经济唯物主义”概念。狄慈根对概念的使用时常比较随意,不少概念在他那里往往没有具体的所指。可是,普列汉诺夫竟然也使用过这一概念。

第四篇文章的标题是《社会民主党的哲学》(1876年,《人民国家报》)。我觉得,这是列宁此次研究狄慈根哲学思想的关键性文本。根据我的分析,列宁在这篇文章里受到的狄慈根的影响是最重要的。当然,其实质还是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

我们不难发现,狄慈根在此处开始将自己的观点与马克思联系起来。从批注的情况明显能看出,列宁是高度关注这篇文献的。狄慈根将马克思恩格斯称为自己的“同志”,并且意识到作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则:“不是世界适应观念,而是相反,观念应当适应世界”。这是对马克思恩格斯那个社会存在和社会生活决定意识的一个不准确的改写。有意思的是,狄慈根还注意到,马克思的哲学方法论和社会主义观念的基础是“社会劳动的生产能力”。并且,“能够带来人类幸福的不是科学或教育,而是生产劳动,顺便说一句,这种劳动借助于科学和教育会愈来愈富有生产成效”(11) 。显然,这与前面我们看到的狄慈根自己的哲学唯物主义观点是有所区别的。我认为,将劳动能力甚至生产劳动视为观念的基础,在大的方面已经超出了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视野,可它仍然是不够准确的表述。马克思的新世界的基础是历史性的物质实践,而不是作为主体活动的劳动。能够给人类带来真正解放的东西也不是抽象的劳动(能力),而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能力,即总体的社会物质生产力。所以,虽然狄慈根自诩其哲学理念与马克思恩格斯是一致的,但我不认为狄慈根此时已经真正理解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狄慈根经常会很谦虚地表白:“我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是一个通过自学获得哲学知识的制革工人”(12) 。这种表面上的假性“一致”很快就破裂了。我发现,列宁在自己的阅读中并没有特别去注意这些实际上十分重要的内容。

在以下的阅读中,直接影响列宁思想的主要是这样几个方面的观点: 一是哲学基本问题,这是狄慈根在此文中强调的一个重点。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在所谓的“哲学基本问题”上倒是界限分明的,他的选项十分清楚:“什么是第一位的,是思维还是存在,是思辨的神学还是归纳的自然科学”?或者换一种说法,“什么是‘主要的东西’,物质还是理智”?他还明确指出:“什么是第一位的?精神还是物质?这个问题是关于正确性的真正道路和真理的正确道路的一个重大的普遍问题”。(13) 我发现,狄慈根提出“哲学基本问题”要远远早于恩格斯,后者1886年在《费尔巴哈论》中重新概括这个问题时已经是近十年以后了。当然,狄慈根的答案是“物质世界是第一位的并且构成我们概念的内容”。他说:“哪里有理智、知识、思维、意识,哪里就必然有客体、有物质,这物质将为人们所认识,它是主要的东西。”(14) 这是哲学唯物主义的一般基础。可是,狄慈根意识不到,这种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观念与他自己刚刚转述的马克思的新观点是不一致的。在狄慈根这里,这种情形屡见不鲜: 当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东西时,他会受到他们的影响,可是,一旦自己独立去想问题,旧的问题式就浮出水面。这说明,狄慈根的基本立场和理论逻辑回路始终是哲学唯物主义的。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狄慈根竟然明确自指为“机械论”!他反对“从主观设计中寻求我们的幸福,而是看到它是作为一个机械产品从不可避免的世界进程中产生出来的”,他将哲学唯物主义的原则看成是机械的。(15) 我注意到,对狄慈根的这个错误说法,列宁并没有直接作出否定。从文本的批注上可以看到,列宁是从这一部分的阅读开始留下自己的文字评点的。在之前的文本中,除去划线和符号外,他用得比较多的是“注意”。直到阅读《社会民主党的道德》一文时,他才留下了两处没有直接定性语义的文字。(16) 这其实与青年马克思最初开始阅读自己并不熟悉的经济学文本时的情况十分类似,一开始是失语,随着阅读和学习的深入,才逐步开始具有专业话语的能力。(17) 不过,列宁此处的阅读离这种程度还十分远,其间还必须经历一个较长的思考过程。依我的认识,直到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后期,他才真正深入到真正的哲学语境,特别是深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圣殿的内部中去。

第二是哲学基本派别和党性原则的划分。在狄慈根看来,对哲学主要问题的不同回答,就形成了不同的哲学流派,即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对此,列宁两次写下“哲学上的两个派别”的边注。从哲学基本问题的唯物主义解答到两个哲学基本派别的划分,这是列宁哲学唯物主义理论镜像和逻辑回路中最重要的逻辑支点。狄慈根明确反对哲学上的二元论,主张世界统一的“一元论世界观”。(18) 这里也留有列宁直接写下的批注。在狄慈根看来,唯心主义是将现存的物质力量“神秘化了”,他们不懂得理智与物质同源;而唯物主义,则“承认物质是观念的前提或基原”。(19) 这是第一个理论层面。显然,列宁对此是完全赞同的。然后,狄慈根迅速将这种哲学派别的区分与现实历史的发展联系起来。他认为,崇尚精神第一位的哲学唯心主义往往追随特权贵族,而尊敬感性存在的哲学唯物主义则必然属于“普通人民”。在今天,前者是捍卫现实存在的宗教、国家、家庭和道德的“反动集团”,后者则是革命的社会民主党人。狄慈根明确地批判理论与现实政治中的“中间分子”和“调和派的骗子”。(20) 对此,列宁两次写下边注:“很好”。纵观全部阅读批注,这种纯粹的肯定性评价并不是太多。我以为,这也是列宁后来那个哲学的党性原则的缘起理论线索。前面我们看到过,当1895年青年列宁阅读《神圣家族》的时候,也读到过马克思恩格斯所谓的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联性,可是那时的列宁并不能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阿隆曾经说,1917年以后,列宁才将“哲学倾向和政治倾向联系在一起”(21) 。这个判断显然是过晚了。在1908年著名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列宁已经公开说明了哲学的党性原则。我甚至觉得,狄慈根这里的讨论给了列宁一个启示,即简单地将哲学学理与政治立场分隔开来的做法是不行的。这恐怕也是列宁最终下决心批判自己的政治同志的思想基础之一。在后面的《认识的界限》一文中,狄慈根又直接批评了“哲学和社会民主党是两个不相关的没有联系的事物”的错误观点。他认为,“认识论是社会主义的头等重要的事情”。(22)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党的思想路线在实践中的决定性作用。可是,列宁自己当时就是处在这种错误认识之中的,可以想见,狄慈根的这个批评将对列宁产生很大触动。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论观点,是关于物质概念的。狄慈根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异质性,即自己的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区别,特别是在对物质概念的理解上,这一点是有积极意义的。狄慈根认为,传统的旧唯物主义从可感觉的物体出发,“引向了原子论的思辨,使他们把可触摸的东西看作是事物的基原”;而他则主张,“物质这个概念必须扩大。它包括现实界的一切一切,因之也包括我们的认识能力和说明能力”。(23) 前一句话是对的,后一句就有问题了。物质怎么能包括人们主观的认识能力呢?糊涂!其实,狄慈根的本意可能是想通过将认识放到物质的概念中来反对唯心主义,可这显然是徒劳的。格尔方德对狄慈根这个观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他认为,狄慈根试图证明认识内容的经验性,以此来证伪唯心主义先验论的合法性,但又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24) 尽管如此,这个关于物质的概念对列宁将要进行的思想斗争还是有一定的支撑作用的。因为,物质概念不仅只是“可触摸的东西”,它包括了“现实界的一切”!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这篇文章中。狄慈根还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即哲学是不同于具体自然科学的一门独立科学,“这门科学可以称为逻辑学、认识论或辩证法”。(25) 列宁在狄慈根此段表述下划了横线,并在文边用三条竖线标注,写下“注意”二字。在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列宁还将再触到这个命题。到那时,列宁就概括出了来自黑格尔哲学中的逻辑学、认识论与辩证法三者一致的观点。

《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中接下去的三篇文章都是关于同一个论题,即反对不可知论的。狄慈根明确反对康德的自在之物,他认为,自在之物的“不可理解性”只不过是“关于理智的夸张的观念而已”。的确,无论是在自然科学当中,还是在人们的总体认识里,世界上都存在着一些“尚未被认识的东西”,可是,这不意味着这些事物就永远不可能被认识。狄慈根积极地指出,在人的个人有限认知和总体无限发展进程中,世界将是可以被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