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唯物主义”与认识论

三、 “辩证唯物主义”与认识论

在狄慈根的这本著作集中,除去上述的七篇文章,最后主要是一本出版于1887年的关于认识论的专著,名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在此书中,经过近十年的研究和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通读,狄慈根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甚至直接指认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他的关键性影响。

根据狄慈根自己的说法,他是从1848年欧洲革命的年代开始出发追求真理和公正的,其思之起步正是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学习,这也算是一种重要的理论基础。可是,真正的启蒙却发生在遭遇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之时。他承认,马克思恩格斯是这一社会科学的“公认的创始人”。列宁在边注中强调了这一点。

更进一步促进我的求知欲的是《共产党宣言》,这是我在科隆共产党人案审判时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后,我最大的进步要归功于1859年出版的马克思的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 人谋生的方式和方法,一代人据以进行体力劳动的文明水平,决定精神观点,或者说,决定他们如何思考和应当如何思考真、善、上帝、自由、永生、哲学、政治和法律的方式和方法。(26)

狄慈根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他终究只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工人,虽然马克思的科学思想经他一转述有些走形,但我们对此不能太较真。我们知道,1868年9月,狄慈根将自己写的《人脑活动的本质》的手稿寄给马克思,马克思阅读之后将之转给恩格斯,并让他提出具体意见。对狄慈根的思想,马克思恩格斯都感到十分震动,他们给予了狄慈根充分的肯定,称他的思想中有辩证法的火花,并且指出狄慈根并不是依靠他们,甚至也不是依靠黑格尔,他是独立地发现了唯物主义辩证法。(27) 1886年,恩格斯在自己的《费尔巴哈论》中也直接称赞了狄慈根。狄慈根顽强地表达了一种观念,即进步的、革命的政治立场与哲学世界观紧密的关联性,这也突出地呈现在他的认识论理论中。

可以看到,我们在狄慈根之前的论文中也约略看到过的哲学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在此被集中地系统化了。

首先是唯物主义的前提。这一回,狄慈根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 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概念,经由普列汉诺夫、列宁和斯大林的认同,后来成为整整一个世纪当中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认识论的关键性指称之一。辩证唯物主义,在简单地将辩证法加上唯物主义的理论逻辑构境中,其实是狄慈根主义。狄慈根写道,他的认识论的全部基础是:“创造出来的精神的全部观念、思想和概念都是从自然科学称之为‘物理’世界的一元世界得来的。”(28) 所以,缺了外部世界可理解的事物,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有认识,这其实还是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原则。可是,狄慈根注意到了恩格斯对旧唯物主义的批评。在此书的第三部分,他使用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唯物主义反对唯物主义”。从此书的讨论中,我们能看出,此时的狄慈根已经十分熟悉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列宁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狄慈根意识到,恩格斯在指认一种“新唯物主义”——这是他过去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并且,恩格斯对18世纪的唯物主义有一个具体的定语,即形而上学的、机械的唯物主义。这个机械的唯物主义,不正是狄慈根前不久在文章中对唯物主义的自指吗?他有些痛苦。但他还是认真分析了恩格斯的观点,当然分析还是主要集中于“形而上学”的讨论上。其实,通观狄慈根的论文集,不同时期的文本中已经呈现出了某种渐进的思想变化。有意思的是,他的思想发展与我在导言中的思想解读逻辑顺序完全是相反的: 先是他自己自主性甚至是独创性的哲学思想,即马克思恩格斯说他独立发现了新思想,尔后,他却开始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认同为自己的他性逻辑基础和主要的理论回路。没有证据显示,列宁对此有所觉察。

狄慈根意识到,恩格斯不是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康德说,形而上学问题为三个词: 上帝、自由和永生)上来使用“形而上学”这个词的,比如,此刻恩格斯的想法就已经转移到了一个新的重新构成的逻辑语境中去了,亦即转到德国哲学中那种关于世界“具有辩证性质”的观念上去了,这是对辩证法与形而上学对立的指认。狄慈根发现,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完全的首足倒置(Verkehrtheit)”(29) 中产生的这种新的哲学认知,是结合了辩证法思想的唯物主义,或者说就是“辩证唯物主义”。(30) 对此,列宁用两根长长的斜线专门标注出:“辩证唯物主义”。由于狄慈根是用“辩证唯物主义”来诠释恩格斯(马克思)的哲学的,这里极易发生某种理论逻辑构境中的假性误认。可是,在狄慈根的理解中,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的旧唯物主义都只是绝对地强调了精神和物质的一个方面而已,用他的原话讲叫做“二者把精神和物质的区别都搞过了头”,这也是由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然界的统一性和唯一性、一般性和普遍性,他们没有考虑到德国哲学中辩证法的“成就”。

有了这个前提,狄慈根就可以进一步讨论辩证唯物主义与机械唯物主义在物质概念上的区别了。针对旧唯物主义只是把物质看作可感知的对象的认识,狄慈根再一次提出,物质概念要“扩大到一切现存的物质的东西”。重要的是,狄慈根认识到将德国唯心主义的首足倒置后所产生的“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

这种唯物主义之所以称为“社会主义的”,是因为社会主义者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明白而准确地指出,人类社会的物质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是用以最终说明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整个上层建筑——法律的和政治的设施以及宗教的、哲学的和其他的观念形式——的基础。以前都是用人的意识来说明人的存在,现在则相反,用另外的存在,特别是用人的经济状况、谋生的方式和方法来说明意识。(31)

我以为,这是狄慈根此书中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最重要的一次表述。不是从物质出发来说明意识,而是用“人的经济状况、谋生的方式和方法来说明意识”,狄慈根无意识说对了的马克思的哲学新世界观与狄慈根的那种一般哲学唯物主义是根本不同的。可惜,狄慈根无法自觉地意识到这种理论逻辑构境中的异质性,他真的想进入马克思的革命思考空间,可是这里的理论逻辑回路是不通的。然而,这一切复杂的逻辑情境和矛盾并没有引起列宁的足够重视。

狄慈根说,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并不是仅仅将能够感知的东西理解为物质,而是把物质“理解为一切实在,即宇宙中的一切”。可是,他又错误地认为,精神也是物质,因为精神同样是“人的认识论的材料”。(32) “思想、思想的来源、思想的特性也同样是实在的物质,是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具有研究价值的材料”(33) 。这位自学成才的工人同志总是在这同一个地方屡次跌跤。列宁没有直接认同狄慈根的这种观点,只是用三根弧线做了边注。

不过,本书主要的观点还是狄慈根关于认识论的看法,这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人的认知器官是在自然界中产生的,人的精神现象也是自然物质世界永恒运动发展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狄慈根认为,人的认识从根本上说是自然的一部分对另一部分的反映。(34) 这是简单的经验推论,一种素朴的唯物主义。相形之下,这段表述与上文他刚刚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理解又差了很远。对此,列宁在边注中写下了“对自然界其他部分的反映”,但并没有提出异议。从这能探寻得到他的思想构境底线。

二是人的认识的无限性问题。在本书的第四部分中,狄慈根以“达尔文和黑格尔”为题,讨论了永恒运动变化中的世界与人的认识的关系。将达尔文与黑格尔联系起来的思考直接影响了列宁,这在后来也成为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学术记忆。狄慈根认为,达尔文和黑格尔在不同的领域(物种的起源和人的思维过程)中提出了关于“发展的学说”,根据这种观念,自然界是永恒运动发展的,所以对它的认识也应当是无限的:“自然界不论就整体来说还是就它的各个部分来说都是研究不完的,即不可穷尽、不可彻底认识的,因此是无始无终的。对这种普通的无限性的认识是科学的成果。”(35) 在此,狄慈根举了原子不可穷尽的例子。列宁对此十分关注,在同一页、同一个“注意”下,他用两个双线两次写下了“原子是不可测量的,无限的”和“原子是不可穷尽的”的边注。这个学术记忆在后来的“伯尔尼笔记”之中还曾经浮现。

三是认识论中的本质与现象问题。狄慈根认识到,康德将世界分为不可知的“自在之物”与现象界,是一种把认识的本质与现象割裂开来的错误。狄慈根提出,要用一种辩证的方式来解决本质与现象的矛盾,“宇宙的本质是现象,而它的现象又是本质的”(36) 。科学认识的冲动,就是不断“超越现象达到真理”,通过现象中的相对真理达到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关于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也是列宁在后来关于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讨论得比较多的问题。狄慈根这里的观点,显然成为列宁“伯尔尼笔记”思考空间中的重要学术记忆。

至此,列宁完成了对狄慈根哲学的认真而系统的阅读和思考。我自己认为,狄慈根的这些重要哲学观念直接构成了列宁这个时期哲学唯物主义的基础和其理论逻辑回路的重要通道,有力地支持了列宁直面马赫主义的错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对之展开正确的反击。

1913年,在狄慈根逝世25周年的时候,列宁撰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列宁在文中对狄慈根的哲学思想给予了高度评价,称他是“一个独立地达到了辩证唯物主义,即达到了马克思的哲学的工人”。当然,列宁也明确指出,狄慈根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的理解并非全部正确。(37) 列宁说: 

狄慈根特别强调唯物主义的历史演变,强调唯物主义的辩证性质,即强调必须从发展的观点出发,必须懂得人的每一种认识的相对性,必须懂得世界上一切现象的全面联系和相互依存,必须把自然历史唯物主义提高到唯物主义历史观。(38)

这已经是一种相当高的思想评价了。

(1) 列宁研究的《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一书,是德国狄茨出版社1903年在斯图加特出版的。

(2) 在1908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论》中,就有一篇格尔方德的长篇论文,题为《狄慈根的哲学与现代实证论》。

(3) [德]狄慈根: 《科学社会主义》,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60页。

(4) 参见收录于普列汉诺夫的《反对哲学中的修正主义》(刘若水译,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一书中的诸文。

(5)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65页。

(6)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2页。

(7)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4页。

(8)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4页。

(9)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6页。

(10)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7页。

(11)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1页。

(12)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3页。

(13)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2页。

(14) [德]狄慈根: 《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0页。

(15)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2—383页。

(16) 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9(“参看”)、380页(“又一个”)。

(17) 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章。

(18)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9页。

(19)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0页。

(20)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5页。

(21) [法]阿隆: 《想象的马克思主义》,姜志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页。

(22)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4—405页。

(23)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00页。

(24) 参见[俄]格尔方德《狄慈根的哲学与现代实在论》,载《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4年第5期,第108页。

(25) 参见[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9页。

(26)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15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29页。

(27)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83页。

(28)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1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20页。

(29) 《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的该笔记中多处将此词从俄文错译为“荒谬”,这样一改,这句话的意思就完全失真了。[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0—423页。另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39—241页。]查了一下,这种错译竟然来自于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中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1版)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22页。]

(30) 参见[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2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20页。

(31)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6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46—247页。

(32) 参见[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5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45页。

(33)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7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47页。

(34) 参见[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30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54页。

(35)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3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60页。

(36) [德]狄慈根: 《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4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94页。

(37) 参见列宁《纪念约瑟夫·狄慈根逝世二十五周年》,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152页。

(38) 列宁: 《纪念约瑟夫·狄慈根逝世二十五周年》,载《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