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与宗教

一、 自然界与宗教

费尔巴哈这本书的第一讲和第二讲的主要内容是说明他此次讲演的背景,以及自己过去在宗教批判问题上已经发表过的一些基本思想。在第一讲的开篇,列宁就看到了费尔巴哈在1848年革命中喊出的口号,“我们要成为政治唯物主义者”。这个句段让列宁颇感奇怪,他写下了“原文如此”这四个字作为边注。我们知道,费尔巴哈的这个表态是有针对性的,主要是因为马克思恩格斯曾批评他不懂社会历史的本质,不关心政治。而他此时又已经意识到仅仅读书和写作是不够的,“现在我们要求语言变血肉,精神终能变成物质”(3) 。列宁只是不知他这一表述的具体所指。在这一讲中,还有另一个让列宁印象深刻的观点,就是费尔巴哈提到自己之所以隐居乡村,就是为了和“‘自然界’一起生活”,真正与“信神的世界”决裂,抛弃一切“虚妄的观念”。对此,列宁的边注为:“打倒‘虚妄的东西’”(4) 。在这一讲的最后,费尔巴哈概述了自己的著述,列宁留心到其中有一本关于莱布尼茨哲学的著作。这部书后来成为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时的阅读对象。

而在整个第二讲的阅读中,列宁只是对费尔巴哈关于“感性”的定义表示了关注。在那里,费尔巴哈将感性视作物质的东西与精神的东西的统一,所谓感性就是现实。列宁对此十分疑惑,他在边注中用了“费尔巴哈所谓的‘感性’”一语来表达自己心里的不解。(5) 我约莫能够感觉到,列宁此时并不能理解,这个所谓的感性,这个“统一”,后来被马克思转换为新哲学的逻辑起点——物质实践,或者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将主体能动性与客观对象统一起来的革命的感性活动。直到后来读懂黑格尔之后,列宁才深刻地理解了实践,并通过这个感性的实践活动深入地把握了实践辩证法的秘密。我们能看得出,在研读费尔巴哈哲学的过程中,列宁始终密切关注着一般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和基本观点。这种阅读中的焦点意识,与普列汉诺夫对费尔巴哈哲学的诠释直接相关。当然,这也是在不断强化列宁自己的他性镜像中的哲学唯物主义观念,以建构不断可以复归的理论逻辑思考回路。

在第三讲和第四讲中,费尔巴哈主要分析了宗教产生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基础,对此,列宁只做了部分摘录,却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发现,每当面对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时,列宁始终意兴阑珊,比如关于人的问题、异化的问题。再比如人的本质问题,包括费尔巴哈的整个人本主义哲学逻辑,列宁都打不起精神来。其实,这恰恰是费尔巴哈哲学中,特别是他的宗教批判理论中极为重要的内容,也是1844年前后青年马克思哲学理论构境中最重要的理论话语和理论问题式。可是,列宁对此却一直视而不见,或者可能是始终没能理解。事实上,在第三讲中,费尔巴哈开门见山地就提出了他的著名断言:“神学就是人本学”(6) 。在费尔巴哈那里,所谓上帝,不外乎就是人之本质的神化和颠倒式的异化。费尔巴哈在此书中深刻地指认:“神学的秘密就在于人本学,无论在主观上和客观上,宗教的本质所启示出来和表现出来的,不外乎就是人的本质”(7) 。在这个意义上,费尔巴哈也指出,宗教的历史或者神性的历史实质上就是人的历史,其掩人耳目之处不过在于它是一种颠倒的偶像化的历史而已。其实,这也是全书哲学思想构境的核心论点。正因为不能透视费尔巴哈这个重要的理论观点,列宁在此后的反对唯心主义和神性话语的过程中,就看不到这种更深一层的历史性哲学喻义,亦无法在更高层次的逻辑上进行新的思想构境。

显然,在列宁此时那个认同于普列汉诺夫的他性镜像中,能让他关注的问题只是唯物主义哲学观念。这也是封闭性理论回路的某种隐性强制结果。他摘录了费尔巴哈的一句话,即“人所认为先于自己的存在物……不外是自然界,而不是你们的上帝”(8) 。费尔巴哈明确指出,他自己的学说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自然界和人”,而列宁只注意了其中的自然界。或许,这也是以后全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构架忽视人的问题的历史原因之一。费尔巴哈在这里写了一段十分重要的表述,他说,自然界是时间上、物理意义上的第一性,而不是道德上的第一性,而有意识的理性的人在时间上虽则是第二位的,可在地位上则是第一性的。显而易见,费尔巴哈的哲学是人本主义哲学,其逻辑中心也是人,自然界只是它的基础而已,可是列宁只摘录了他的第一层意思。至此,这个阶段中列宁那种他性理论镜像中的逻辑缺环已经一览无遗了。我觉得,至此,我们已足以发现列宁对费尔巴哈的阅读是在一个特定的逻辑选择中进行的,即在哲学唯物主义的他性镜像中寻找费尔巴哈文本中相近的唯物主义表述,而并没有能够真正现象学地进入费尔巴哈的总体哲学逻辑。这必然使他对费尔巴哈的研究和理解都大打折扣。相同的他性阅读逻辑也发生在后来的“伯尔尼笔记”的前半段,二者之间的差异只不过在于,“伯尔尼笔记”阶段的列宁是在哲学唯物主义的镜像中寻找黑格尔《逻辑学》中的辩证法“要素”。

进入第四讲,费尔巴哈开篇就大谈宗教的基础是“人的依赖感”(9) 。他说,这个观点最早是由德国的施莱尔马赫提出来的,但一经提出就受到了黑格尔之流的思辨哲学家的攻击。对此,费尔巴哈评论道,思辨哲学家们“不是拿自己的概念去符合事物,而是相反地拿事物去附会自己的概念”(10) 。关于这一讲,列宁只摘录了这处讨论,并特别标注出费尔巴哈对思辨哲学家的批判。此外,列宁还特意在这儿写下了一个边注:“参看马克思恩格斯”。我猜想,这个语境大概使列宁想起了自己在《神圣家族》中读到的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在这一讲的主体部分中,费尔巴哈还颇费了一番笔墨来讨论畏惧问题,但并未引起列宁的关注。

在第五讲中,费尔巴哈提出,人们是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形成不死的神性观念的。此外,他还谈到了人对自然的早期崇拜和神化以及一元论宗教(基督教)中那种贬低自然的“超自然主义”。第六讲的内容则进一步延伸到动物崇拜和其他对象化崇拜上,费尔巴哈对此所作的结论性意见是: 人的对象性崇拜的实质就是崇拜自己,这也是走向他那个神性类本质异化说的逻辑推进。可以看出,在这两讲的阅读中,列宁并未遭遇到多少令他激动和触动的章节。

不过,接下来对此书第七讲的阅读,似乎使列宁达及了他此次关于费尔巴哈的哲学研究中的第一个思考高点。费尔巴哈在这一讲中提出了有关利己主义与宗教的关系的命题。对此,列宁显得十分兴奋。费尔巴哈表白道,自己的利己主义不是道德层面上的自私和损人的市侩精神,而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爱。倘若用精神分析学的话语来说,当就是弗洛伊德后来所讲的自恋了。“人对自己的爱,即对人性本质的爱,这种爱就是满足和发展一切本能和才干的推动力,没有这种满足和发展,就不是而且不能是一个真正的完成的人。”(11) 对费尔巴哈的这一表述,列宁给的评价是:“非常重要”(12) 。费尔巴哈的一个分析十分有趣,他说:“凡是对某一个人、某一个对象的爱,都是对自己的间接的爱,因为我只能够爱那个适合我的理想、人的情感和我的本质的东西。”这个观点与后来弗洛伊德的心像自恋观点异曲同工。(13) 当然,列宁之所以标注此处“非常重要”,并不是因为对费尔巴哈上述心理分析式的思想的折服,而只是由于费尔巴哈指认了这种利己主义是“反对神学的虚伪、宗教的和思辨的幻想、政治的专制”的。这是政治批判层面上的思考。

我注意到,也是从第七讲开始,列宁不再标注各讲的分段标识,而是集中摘录自己所关注的问题。我认为,这也是他阅读思考情境的一个重要变化。从笔记文本看,除去一段关于“能”的概念的讨论之外,整个第八、第九两讲几乎都被列宁跳了过去,直到第九讲的最后部分,摘录才又重新开始。对费尔巴哈这个“能”的概念的关注,是列宁在该摘录笔记中留下的第一处展开讨论的心得。他写道: 

顺便提一下,在第78页费尔巴哈有这样一个用语: 能即活动。这是值得注意的。真的,在能的概念中具有主观的(субъективнъгй)因素,而这种因素,比如说,在运动的概念中就没有。或者更确切些说,在能的概念中或在能的概念的应用中有着排斥客观性的某种东西。月亮的能与月亮的运动对比(比较一下)。(14)

图5 列宁《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摘要》手稿一页复制件

列宁这一段心得笔记中的分析令我十分疑惑。在费尔巴哈笔下,“能”的概念主要是指能动性,而列宁说“能”中具有主观性的因素,可运动概念中则没有主观性,或者说,能的概念里包含了一种排斥客观性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在说,能是主体性的概念。可是,在后文中,他又提到了“月亮的能”。两相比照,似乎是说不通的。不过,这个排斥客观性的能,或许与后来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在黑格尔哲学研究后期所形成的“消灭存在”的实践有某些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