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首次系统地学习哲学理论的背景

一、 列宁首次系统地学习哲学理论的背景

如果我们能够摆脱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的僵化观念,实事求是地去考察列宁在这个时期留下的大量第一手的书信和其他文献,那么我们能够很容易看到一个全新的、真实的列宁。事实上,在哲学理论方面,列宁一向非常谦虚,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哲学领域里的内行,或者是一个已经能够创造什么独立的哲学体系的大师。早在1898年,当列宁读到《俄国财富》上关于哲学的讨论,特别是读到司徒卢威与布尔加柯夫之间那场关于一位德国学者的《从唯物史观看经济和法》的学术讨论时,他就在写给友人的信里不无遗憾地感叹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外行”。(140) 虽然列宁也曾写下一些批判司徒卢威的文章,但贯穿其中的主要观点还是来自普列汉诺夫的。第二年,列宁再次与朋友谈到当时大行其道的新康德主义,虽然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他坚持了明确的否定性立场,可是同时他又很谨慎地说:“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哲学修养差,在我没有多学习些以前,我不打算就这些题目写文章。”(141) 此外,还可以再提一提我们之前已经谈到的那个传说中的细节,即列宁曾将波格丹诺夫1899年在圣彼得堡出版的《自然史观的基本要素》一书误认作普列汉诺夫以笔名发表的新书,这个误认也由于那时波格丹诺夫的思想还是唯物主义的。后来,波格丹诺夫受到奥斯特瓦尔特《从历史的观点来认识》(1901年)的影响,开始转向马赫主义的立场。这个传说足以说明此时的列宁在哲学上的辨识能力显然不够“老到”。 而此时距离那篇《什么是“人民之友”?》发表已经多年。看起来,真实的列宁与前苏联学者眼中的那个在哲学理论方面也无所不能的神奇列宁,实在有天壤之别。另一个旁证是,在别尔嘉耶夫眼里,俄国当时最活跃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主要是普列汉诺夫、波格丹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他只字未提列宁。(142)

1901年,波格丹诺夫发表了《从历史的观点来看认识》。(143) 1902年,普列汉诺夫致信列宁,明确指出波格丹诺夫的哲学“就是要否定唯物主义”,并表示自己将要站出来反驳波格丹诺夫。(144) 1904年,列宁后来的政治对手、孟什维克主义者阿克雪里罗得在新《火星报》上发表了题为《修正主义的新变种》的文章。1907年,孟什维克阵营中的普列汉诺夫、德波林等人与波格丹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在日内瓦举行辩论会,德波林在会上提交了题为《马赫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论文。1907年,波格丹诺夫在《生活杂志》第7期发表《一封给普列汉诺夫同志的公开信》。时至1908年,普列汉诺夫和德波林又先后在《社会民主党人呼声报》的第4—5、6—7、8—9号上发表文章,前者以三封公开信的方式回复了波格丹诺夫,批判其错误的哲学观念。(145) 我注意到,在1908年发生在波格丹诺夫和普列汉诺夫之间的这场斗争中,波格丹诺夫不再仅仅从自然科学成果的角度鼓吹马赫主义,转而采取了更为狡猾的理论论战逻辑,即用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观念(拜物教批判理论)来曲折地否定哲学唯物主义。波格丹诺夫在论战中使用的精明手法,使得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理解并不深刻的普列汉诺夫处于一定的劣势。关于这个重要的理论论战语境,我将在本章的附文中作进一步的讨论。这也是列宁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直接背景。在此之前,列宁一直没有站出来直接公开批判自己的布尔什维克战友波格丹诺夫等人。可笑的是,前苏联《哲学史》第五卷的作者为了建构列宁的意识形态形象,竟然不顾历史事实,生造出“孟什维克老是抱怨说,同马赫主义作斗争是‘不必要的’、‘无目的的’”,而只有列宁才说明了批判马赫主义的必要性和任务。(146) 在前苏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编写的《列宁传略》一书中,也提到“普列汉诺夫也只是发表了几篇反对马赫主义的短文敷衍了事”(147) 。这无疑是一种典型的意识形态文饰。

大约在1908年前后,列宁曾经写下过一份“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讲演提纲”。在这份“提纲”中,列宁提出,马克思主义由剩余价值理论、经济的发展、阶级斗争和哲学唯物主义构成。其中,在哲学唯物主义的标题下面,列宁列出了六个要点: 

1. 马克思的理论=完整的世界观。2. 两种主要的世界观和哲学出发点: 僧侣主义和唯物主义。3.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4. 1789年法国——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德国(1848年以前)。5. 辩证唯物主义。6. 俄国: 车尔尼雪夫斯基、民粹派、现在的机会主义者(波格丹诺夫)。(148)

首先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列宁在此已经将波格丹诺夫列入“机会主义者”阵营了。此时,因为波格丹诺夫加入了“召回派”和“最后通牒派”(前者是要求把社会民主党党团从杜马中召回来,而后者则是要求向党团发出最后通牒以使其从杜马中被驱出),列宁与他在政治关系上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裂痕。(149) 不过,在我看来,列宁此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理解依然不是十分准确和完整的,主要表现在,他在其中继续跟着普列汉诺夫(狄慈根),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仅仅指认为辩证唯物主义,甚至将其直接认同于哲学唯物主义。更重要的是,列宁不正确地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哲学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应用,在此时的他看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比百科全书派和费尔巴哈更进一步,它把唯物主义哲学应用到历史领域,应用到社会科学领域”(150) 。所以,当提及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候,列宁多半将其称为唯物主义历史观。(151) 这种观点是不准确的,因为如果这样,马克思、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差别就只是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运用。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也是列宁不同程度上受到普列汉诺夫(狄慈根)哲学思想影响的结果。可叹的是,这种错误的理解竟然直接成为斯大林教条主义哲学解释构架的一个重要观点,其影响甚至一直绵延至今。

1908年4月,列宁写下了《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一文。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本,因为在这个阶段中,列宁的思想理论构境中又开始出现一种新的裂变。文章的内容是从总体上对马克思主义自产生以来与各种敌对思潮作斗争的历史进行回顾,重点则阐述了来自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修正主义。列宁在文中点出,除去国际上以伯恩斯坦为代表的修正主义思潮,在自己身边就出现了一件令人生气的事情。其实,这并不是列宁刚刚发现的事情。之前,我们已经提到普列汉诺夫对他的批评,即将政治立场与哲学思想割裂开来的错误。列宁说,就在俄国,有人竟然在借批判普列汉诺夫政治上的机会主义之机,暗自推销一种“反动的哲学垃圾”。列宁笔下的这些人,自然就是此时在政治上与列宁蹲在同一条战壕里的波格丹诺夫、巴札罗夫和卢那察尔斯基。转眼之间,他们成了俄国当时的“新休谟派和新贝克莱修正主义者”。 这一次,列宁看到的是由波格丹诺夫、巴札罗夫、卢那察尔斯基、别尔曼、格尔方德、尤什凯维奇和苏沃洛夫七人合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论》。(152) 列宁认为: 

在哲学方面,修正主义跟在资产阶级教授的“科学”的屁股后面跑。教授们“回到康德那里去”;修正主义就跟在新康德主义者后面蹒跚而行。教授们重复神父们已经说过一千遍的、反对哲学唯物主义的滥调;修正主义者就带着傲慢的微笑嘟哝着(同最新出版的手册一字不差),说唯物主义早已被“驳倒”了。教授们轻蔑地把黑格尔视作一条“死狗”,耸肩鄙视辩证法,而自己却又宣扬一种比黑格尔唯心主义还要浅薄和庸俗一千倍的唯心主义;修正主义者就跟着他们爬到从哲学上把科学庸俗化的泥潭里面去,用“简单的”(和平静的)“演进”去代替“狡猾的”(和革命的)辩证法。(153)

显然,列宁所说的资产阶级教授,指的就是国外那批信奉马赫主义的物理学家,“马赫主义把唯物主义叫作形而上学!而现在恰好又有一群现代十分著名的物理学家,针对镭和电子等等的‘奇迹’的出现,抬出了神——最粗陋的神,但又是最精巧的神,即哲学唯心主义”(154) 。对此,列宁的哲学立场十分明确: 坚决批判和斗争。有意思的是,一方面,列宁认为,在当时的俄国社会民主党内,“普列汉诺夫是从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批判过修正主义者在这方面大肆散播的庸俗不堪的滥调的唯一马克思主义者”(155) ;另一方面,几乎就是在同时,列宁又认定普列汉诺夫在政治上是维护修正主义的。(156) 至此,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非常复杂的,也很难直接从外部去准确透视的逻辑关系: 在政治上,列宁与这位过去的老师旗帜鲜明地尖锐对立;可是在哲学立场上,列宁仍然十分坚定地站在普列汉诺夫一边。这是特定时期中出现在列宁思想里的奇特的理论构境。此时的列宁并没有意识到,在更深一层的思想构境空间之中,普列汉诺夫在政治上表现出来的“投降主义”,正是他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的实践本质降低为费尔巴哈(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的必然产物。哲学唯物主义并不能支持列宁的政治立场!十月革命的哲学基础只能是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实践辩证法!厘清这一点,对我们深入理解列宁哲学思想的深层转换是十分重要的。这个理论情境再一次证明了我们之前推断的合理性,即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中,列宁在哲学思想逻辑上始终他性地依存于普列汉诺夫。德波林在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思想家列宁》一书中,曾经很婉转地剖析过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说:“普列汉诺夫首先是一位理论家,而列宁首先是一位实践家、政治家、领袖。”(157) 可是,这句话在1961年出版的《哲学与政治》文集中被删除了。后面,我们将具体分析这一文本事件。

但是,面对日益复杂的思想斗争,列宁仍然觉得自己在基本理论上不够强大。在写给高尔基的信中,列宁再次承认自己在哲学方面的修养不够,导致无法“公开发表意见”。我注意到,列宁与高尔基的关系在1907年以后开始密切起来,正是在与这位伟大的俄国文学家的交往信件中,列宁比较多地也是无修饰地谈及了自己真实的哲学认识。我觉得,与高尔基十年的通信,反映了列宁哲学学习和思想变化的一个方面。这一点,也是前苏东学者没有看到亦不想看到的真相。当列宁读到自己在政治上的同志波格丹诺夫和巴札罗夫写出来的东西时,又感到气愤不已。列宁承认,普列汉诺夫在政治上虽然错了,可是他对马赫主义和俄国经验批判主义的批评却又是正确的。也正因为列宁认定普列汉诺夫在哲学思想上捍卫的东西是正确的,所以他才明确表示自己“完全倾向于普列汉诺夫”(158) !然而,列宁同时也痛苦地发现,普列汉诺夫总是在将“这方面的斗争与派别斗争拉扯在一起”(159) 。列宁不知道,出现此种情形的根本原因在于,普列汉诺夫的政治观点与他的哲学立场恰好是一致的!在上文中我已经指认,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刚刚才发生,开始,当普列汉诺夫等人站出来批判俄国党内的马赫主义错误时,列宁并没有公开表明自己的观点,他只是到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已。其实,当波格丹诺夫宣扬马赫主义的第一本书出版以后,普列汉诺夫、阿克雪里罗得和德波林等人就已经开始批评其中的错误思想了。(160) 起初,列宁自己虽然也不太同意波格丹诺夫等人哲学上的观点,但又认为这些哲学学术观点与后者的正确政治立场(布尔什维克)无关。当然,列宁从来没有直接赞成过波格丹诺夫的哲学观点。在另一些人眼里,此时,“经验批判主义不仅成为社会民主主义者的哲学,而且甚至成为‘布尔什维克’的社会民主主义者的哲学”(161) 。可以想见,波格丹诺夫等人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影响之坏。这种政治现实与学术理念的直接背反使列宁深陷困窘之境。可贵的是,他意识到,要站出来公开投入斗争,就必须纠正自己的错误想法,重新把世界观与实践的分裂统一起来,而这又需要掌握强有力的理论思想武器。无疑,这种武器就是哲学。

在写给高尔基的另一封信中,列宁仔细回顾了自己与波格丹诺夫的关系。据列宁的回忆,他与波格丹诺夫是在1904年认识的。当时,波格丹诺夫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理论家,他早年出版的《经济学简明教程》(1897年)还得到过列宁的肯定。(162) 见面时,他们互赠了自己的著作,列宁送给波格丹诺夫的是《进一步,退两步》,而后者回赠的书则是关于“唯能论”的《经验一元论》。列宁说,他当时就表示不能赞同波格丹诺夫的观点。在后来的工作中,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列宁与波格丹诺夫等人约定,“不谈哲学”。据托洛茨基回忆,1902年秋天,列宁在伦敦跟他谈起过波格丹诺夫的观点,托洛茨基觉得列宁起初是赞成波格丹诺夫将马克思主义与马赫主义结合起来的做法的。我以为,这可能是托洛茨基的误解,因为他对哲学一窍不通。托洛茨基还说,列宁也曾当面对他讲过“我不是哲学家”,“不过普列汉诺夫批判波格丹诺夫的哲学,认为它是一种彻底改头换面的唯心主义”(163) 。并且,托洛茨基对时间的记忆可能也有一些误差,因为波格丹诺夫的《经验一元论》是在1904年才正式出版的,而列宁也直到这一年才与他结识。于是,双方之间的分歧和矛盾没有爆发出来。直到1906年初,波格丹诺夫将自己新出版的《经验一元论》第3卷送给列宁,这一次,列宁立即给他写了“一封关于哲学问题的长达三个笔记本的信”。列宁说:“我在信中告诉他,在哲学方面我当然是一个普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正是他那些明白易懂、写得很出色的著作使我完全相信他根本错了,而普列汉诺夫是正确的。”(164) 可是,列宁的这封长信当时没有公开发表,笔记本也遗失了。而到了此刻,当看到波格丹诺夫和巴札罗夫等人出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论》时,列宁坐不住了,他认为这本文集中的每一篇文章都“使人气得简直要发疯”。1908年3月,列宁告诉高尔基: 

他们的著作从头到尾,从叶至根(直到马赫和阿芬那留斯)都完全是荒谬、有害、庸俗、说教的作品,我也不会来争论的。普列汉诺夫反对他们实质上是完全正确的,只是他不会或者不想或者懒于具体地、细致地、简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而是用深奥的哲理不必要地去吓唬读者。我无论如何要按自己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意见。(165)

列宁发现,他与这些政治同志走的“不是一条路”。一年以后,列宁进一步深刻地自省到,他与波格丹诺夫等人在哲学上“有绝对的分歧”(166) 。同样是因此,列宁不得不承认,这种哲学是在远离无产阶级世界观。(167) 此时,列宁已经意识到,世界观是不能与现实政治实践割裂开来的。也直到这时,列宁思想中那种表层的分裂和矛盾的理论逻辑构境才得到统一。不过,当他在哲学上复归于普列汉诺夫的哲学唯物主义理论回路中时,却又生成了更深的矛盾,因为他无法理解普列汉诺夫所主张的费尔巴哈—狄慈根式的哲学唯物主义与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立场是根本异质的。他虽然批判了波格丹诺夫的唯心主义,却没有解决自己的政治实践射线与哲学立场的假性同一问题。事已至此,列宁不得不痛下决心,坚决地与这种错误思潮展开斗争了。同年4月,他告诉高尔基,“笔记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随即就写下了一篇论战性的论文,亦即前文提到过的《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他把这篇文章称为“最正式不过的宣战书”。(168) 此时,正值高尔基邀请列宁到他所居住的喀普里岛作客,可因为这时波格丹诺夫、巴札罗夫和卢那察尔斯基都在那里,列宁起初感到有些犹豫,后来还是应邀去了。据记载,1909年,高尔基与波格丹洛夫、卢那察尔斯基等人在喀普里建立了一所宣传和学习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学校。临行前,他写信给高尔基说,坚决不与那伙人谈“哲学和宗教问题”。然而,他后来不仅谈了,还当面质问了波格丹诺夫“为什么马赫主义比马克思主义更革命”(169) 之类的问题。克鲁普斯卡娅说,列宁在那时对波格丹诺夫等人说,“我们不得不分手两三年”。她还说,此时的列宁一直在“钻研哲学”。(170) 这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理论论战在作准备。

图3 1908年4月,意大利喀普里岛,列宁与高尔基、波格

丹诺夫等人在一起。图中下棋者为列宁(左)与波

格丹诺夫(右),后站立者(左二)为高尔基

因为在日内瓦找不到相关的资料,列宁不得不去了伦敦。在马克思曾经工作过的大英博物馆,列宁开始了自己十分重要的系统的哲学学习和研究,并在那里完成了先前已经开始着手的著名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