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狄慈根哲学唯物主义的阅读

一、 关于狄慈根哲学唯物主义的阅读

1908年,列宁研究了受到马克思恩格斯表扬的工人哲学家约·狄慈根的论著,即《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虽然列宁没有留下阅读这部著作的笔记,可是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本书的批注。当然,这也是我所说的被印刷文字重新建构起来的拟文本。列宁关于《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一书的批注,是第一次被译成中文也是新版《列宁全集》第55卷中新增加的内容之一。这是前苏联马列主义研究院于1963年出版的《列宁全集》第五版第29卷中新增加的内容。这个重要的批注,在过去关于列宁哲学思想的研究中都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前苏联学者凯德诺夫则在《列宁<哲学笔记>研究》一书中第一次研究了这一批注。但我以为,他的研究仍然不够深入。

从现在存留下来的文本看,在这个阅读批注里,凡是肯定狄慈根观点的地方,列宁都用α做了边注,有时还通过αα来强调;凡是不同意之处,他则用β做了标注,同样,强烈反对时则标注为ββ。批注中,也夹有少量的文字评点。这使我们基本能够比较清楚地判断和猜测列宁阅读中的基本理论倾向和逻辑可能性。

图4 列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一书批注》原书第195页复制件

狄慈根的这部论集,收录了他在1870—1878年间发表在德国《人民国家报》和《前进报》上的七篇文章,以及出版于1887年的《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我们先将狄慈根的这部书稿作为一个完整的理论镜像来分析一下,然后比对列宁对其的阅读批注,并依从符号中透露出来的文本细节,大致推断出列宁此时的基本理论情境。

第一篇文章是狄慈根写于1873年的《科学社会主义》一文。狄慈根在文中指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之所以是科学的,就因为它不是一种人为的设计,“而是对实际存在的事实的认识”。这是对的。作为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狄慈根反对宗教神学中那种观念创造物质的唯心主义观点,坚持世界不是精神的属性,相反,“精神、思想、观念是这个物质世界的属性”。他提出,黑格尔的两个学生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登上了这种唯物主义的“顶峰”。我们必须指出,狄慈根这一指认并没有错,可是他恰恰没有注意到,同样是唯物主义,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异质性。正是因此,他才得出了如下错误的结论:“科学社会主义的倡导者马克思则把自然的逻辑规律——对归纳法的绝对适用性的认识——运用于那些至今仍受到思辨践踏的学科,取得了辉煌的成果。”(3) 之所以说他错了,是因为马克思并没有把传统哲学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归纳实在论)的东西运用于社会生活,而是首先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科学”,由此才使得全部哲学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革命。狄慈根的错误在于,将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式的旧唯物主义混同起来,将哲学唯物主义的“归纳方法从物质事实中抽象出精神结论”误认为马克思的新哲学,最要命的是,他将这种旧唯物主义的东西与社会主义直接结合起来。在这第一篇文章中,列宁并没有使用“α”明确表示肯定性的赞同,可是,在阅读本文的过程中,列宁在刚才我们引述的观点附近划有下线和边线,以表示关注。在列宁可能性的思考空间中,这很可能是一个初始就存在假性误认的开端。

需要再多说几句的是,这种假性误认与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完全是同质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普列汉诺夫正确地反对了伯恩斯坦等人的错误,其间就呈现了一幅非常复杂的理论语境。当伯恩斯坦说马克思主义的基石中最关键的要素,同时也是贯穿它整个体系的基本规律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的历史理论”时,他只说对了一部分,可是他却又全面修正了马克思主义;而当普列汉诺夫正确地批判伯恩斯坦的错误时,却在运用一般唯物主义作为自己的思想武器,完全将马克思的新世界观复归于旧唯物主义,这其中包括从斯宾诺莎、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到费尔巴哈的哲学唯物主义。甚至,在批评马赫主义的理论斗争中,普列汉诺夫仍然坚持了这种立场。(4) 虽然他也提到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可是显然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深刻意义。所以,在正确地反对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普列汉诺夫却又是肤浅的。这一点,列宁直到后来系统研究黑格尔哲学时才逐步有所认识。而在此时,普列汉诺夫的错误认识直接影响到列宁,影响到后者对狄慈根的阅读和理解。这同样是一个复杂的思想情境。我们能感觉到,这也肯定会再次强化和锚定列宁他性镜像中的这一相近理论误认。

第二篇文章是狄慈根在1870—1875年写下的《社会民主党的宗教》。我注意到,列宁对这个文本的肯定与否定开始在文本的批注中直接显现出来。这一文本共有六讲。在第一讲中,列宁仍然沿用了上一文本阅读时使用的下划线和边线,这也许与狄慈根主要讨论的还是关于宗教的一般问题有关。可是从第二讲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狄慈根提出了一个观点,即社会民主主义发现了新的宗教形式。此处,列宁标识了第一个否定性“β”,显然,他不同意社会民主党也会持有宗教。但是,狄慈根的如下说法却得到了列宁的赞同:“唯物主义的民主党习惯于不根据人们自己的零散思维,而是根据活生生的现实评价人们”。并且,他提出了作为感性客体出现的劳动。我发现,的确像马克思恩格斯评论的那样,缺少系统哲学教育的狄慈根却时常会提出一些深刻的思想,比如他已经注意到,真正形成现代民主客观基石的东西是“我们的物质生产的力量,就是现代的工业生产力”(5) 。列宁在这个地方用两个“α”来强调他的认同。不过,我觉得,狄慈根在此还未把这种正确的思想与他那个旧式的哲学唯物主义在本体逻辑上真正统一起来,而从此时列宁哲学思考的逻辑总体上看,我也不以为列宁已经弄懂了两者的复杂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微观话语结构中的矛盾问题。

在接下去的阅读中,针对狄慈根说“民主党用人道取代了宗教”一语,列宁同时用大括号写下了“α”和“β”,以表示这种说法的对错相兼性。在第三讲中,当狄慈根讨论宗教的观念和精神的本质时,除去少数观点外,列宁似乎同意狄慈根的大部分论说。特别是狄慈根追随费尔巴哈的思路,将宗教神学与唯心主义哲学联系起来的观念,很深地影响了列宁。在后来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起始处,列宁基本上是将唯心主义的观念直接等同于上帝(神)的。这是一个镜像式的他性逻辑支持。

我觉得,列宁对这篇文本中有关哲学基本观念最重要的了解和认识,都集中在第四讲的第二部分(此讲分为两个部分)和第五讲中。从文本细节上看,也是从第四讲的阅读开始,列宁在不少肯定性的“α”上再加一个方框,以表示更加重要的肯定;同时,列宁在此后的批注中也开始出现较多的边注“注意”,以作为强调。我留意到,在整个第一讲中,只出现过一个“注意”,第二、第三讲的阅读中则一次“注意”没有出现过。在第四讲的第二部分中,狄慈根主要讨论了与宗教势不两立的科学精神。根据他的看法,这种反宗教的科学精神的本质就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并且,哲学是与工人阶级“有十分密切关系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在狄慈根看来,宗教特别是基督教,就是让人成为奴隶的精神,而科学则是一种思想解放。狄慈根以下一段话是掷地有声的:“工人阶级的解放要求工人阶级完全掌握我们这个世纪的科学。要实现解放,仅仅对我们遭受的不公正感到愤慨是不够的。”(6) 所以,我们要掌握科学的思维方式和认识论,以破除唯心主义的精神枷锁,真正在物质现实中站立起来。对狄慈根的这些思想,列宁在边注中几乎都用双线加了“α”,并再加“注意”来充分肯定。为此,在后面的第五讲中,狄慈根专门别出心裁地提出了一个理论与现实相关联的“民主唯物主义”概念。(7)

到了第五讲,列宁第一次读到了狄慈根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正面说明: 

哲学唯物主义者的特征是: 他们把物体世界作为起点,摆在首位,把观念或精神看成结果;而反对者却按照宗教的办法从上帝的道(“上帝说过的,事实上是这样的”)中引出物,从观念中引出物质世界。(8)

列宁在这段话的不少句子下面都划了横线,又在整段话的边上划了三条竖线,最后又加上一个用方框括起来的肯定性的“α”。可见,列宁非常重视狄慈根对哲学唯物主义的这一理论概括。列宁重视这一表述的原因还在于,普列汉诺夫并没有如此清晰的概括。在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这一观点在逻辑回路中的重构。

根据狄慈根在第六讲中的展开说明,哲学唯物主义的理论逻辑可以划分为三个要点: 其一,是作为哲学唯物主义的基础性概念,即“包括了世界的全部物质性东西”的物质概念。(9) 列宁在狄慈根的这一表述旁用了两个相反的双线大括号,并一下子加上四个“α”。可以断定,这是绝对的认同。由此我们能够联想到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那个著名的物质定义。其二,是与唯心主义的精神演绎方法相区别的归纳法。狄慈根甚至认为,社会民主党要“用归纳法来证明一切”。也是因为这种方法论上的改变,社会民主党才“用系统的世界哲理取代了宗教”。(10) 这恐怕是我们传统教科书上的那个“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一语的历史缘起。其三,正好与宗教神学的那种神—人—物的概念演绎逻辑不同,哲学唯物主义的归纳法是从经验上升为理性,所以,狄慈根认定经验现象才是哲学唯物主义最重要的出发点。可是,对于狄慈根的这一观点,列宁明显是持否定态度的。在狄慈根的类似观点旁,列宁通常是标“β”,有时甚至用了“β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