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马克思》中的哲学观点

二、 《卡尔·马克思》中的哲学观点

1914年初,列宁允诺为《格拉纳特百科全书》撰写一个关于马克思的词条,此即著名的《卡尔·马克思》一文。同年春天,列宁开始着手写作,可是,繁重的党务和《真理报》的工作耽误了进程,使他无法如期完成这件事情。于是,他不得不在7月8日致信编辑部表示歉意,请他们另觅高明。编辑部当天即复信,坚持仍由列宁来继续完成这一词条的写作,并同意推迟交稿日期,而列宁接受了这个邀请。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列宁被奥地利当局逮捕,延至当年9月移居伯尔尼以后,才重新回到这项写作上。11月4日,列宁将完稿的《卡尔·马克思》一文寄给了《格拉纳特百科全书》编辑部。次年出版的《格拉纳特百科全书》(第7版)第28卷刊载了列宁所拟定的这一词条,署名是“弗·伊林”。此文发表时,其中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的斗争策略”两目未获刊用。

众所周知,列宁在这段时间同时开展了关于黑格尔哲学的研究。根据列宁自己在“伯尔尼笔记”中的标注,他是在当年的12月17日读完《逻辑学》一书的。因此,根据我的猜测,《卡尔·马克思》一文的主体部分应该是在他研读黑格尔的过程中完成的。但从文章的内容上看,11月列宁结束该文的写作时,他的思想理论逻辑还没有发生重大的改变。在这里,我们还是先简单地对列宁此文中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作一概要的归纳。

列宁认为,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的观点和学说的体系”,其主要内容是经济学说,而哲学世界观则是马克思主义的前提。列宁的这个认识是准确的。

首先,列宁仍然将哲学唯物主义视为马克思哲学的根本基础。因为他无法读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等重要的历史性哲学文本,所以他还是主要依据恩格斯的一些诠释性和论战性的文本来指证唯物主义。在此文中,列宁对马克思的引文分别来自《神圣家族》、《资本论》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对恩格斯的引文则主要从《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中摘出。这其中,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和世界的物质统一性问题的一些观点是列宁论说的逻辑主干。不过,此文在关于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问题上的理解显然还是不够完整的,因为列宁仍然将马克思1845年哲学革命之后的世界观定位为一般的哲学唯物主义。(18)

当然,列宁已经准确地提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区别。一是指认了旧唯物主义的机械性。这是对的,可是列宁却简单化地将这个机械唯物主义理解为“没有考虑到化学和生物学(现在还应该加上物质的电学理论)”,这就不准确了。马克思恩格斯将“机械性”描述为旧唯物主义哲学的一个总体特征,主要是想说明这一理论与牛顿的机械力学时代的基本特征相一致,而非某几个学科的进展问题。二是指认了旧唯物主义 “非历史、非辩证”的形而上学特征。列宁将这一点理解为“没有彻底和全面地贯彻发展的观点”,这不能说错,但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的非历史性时,主要想说明的是费尔巴哈之所以不能历史地面对自然、面对人的存在,根本原因在于没有理解历史性的物质实践。在不久之后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列宁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三是看到了旧唯物主义抽象地理解人的本质,而不是将之理解为一定的社会关系的总和。(19) 这个理解也并不错,可了解这一段思想史的人都知道,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类本质观念的批判,主要是否定其抽象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逻辑。从现实的社会存在出发,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可是,列宁此时还没有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完整表述。我注意到,在事先起草的此文的写作提纲中,列宁将马克思的哲学确定为“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20) 。这就意味着,列宁仍然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运用,这显然不准确。

其次,列宁在这份文本中第一次比较充分地表述了他对马克思辩证法思想的理解。虽然此时的列宁尚未完成对黑格尔哲学的全面研究,可他已经明确认为:“黑格尔辩证法这个最全面、最富有内容、最深刻的发展学说,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大成就”(21) 。不得不指出,列宁此处的理论话语中已经包含了后来斯大林教条体系的一些特征,比如他在这里使用的“最全面”、“最深刻”、“最大成就”一类的绝对性断言。前文中我已经引述过,在1913年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一文中,列宁就用了“最完备最深刻最无片面性的关于发展的学说”(22) 一语。在这里,列宁同样援引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中关于辩证法的一般表述,其中最经典的就是辩证法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运动的一般规律的学说”。辩证法的实质就是关于发展的观念。此时,列宁尚未同时注意到辩证法中那个联系的总体性观念,联系只是作为发展的一个方面出现的。列宁认为:

发展似乎是在重复以往的阶段,但它是以另一种方式重复,是在更高的基础上重复(“否定之否定”),发展是按所谓螺旋式,而不是按直线式进行的;发展是飞跃式的、剧变式的、革命的;“渐进过程的中断”;量转化为质;发展的内因来自对某一物体、或在某一现象范围内或某一社会内发生作用的各种力量和趋势的矛盾或冲突;每种现象的一切方面(而且历史在不断地揭示出新的方面)相互依存,极其密切而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形成统一的、有规律的世界运动过程,——这就是辩证法这一内容更丰富的(与通常的相比)发展学说的若干特征。(23)

从列宁的表述来看,他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在研究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获得的新认识加进去。

其三,列宁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功绩就在于消除了先前唯心主义历史观中的两个错误,即把历史发展的基础视为思想动机和忽略人民群众的作用。这两点固然都是正确的,但只有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性实践本质之上才可能完备。我觉得,列宁关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说明,恰恰印证了他并未完整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因为他仍然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哲学唯物主义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应用。然而,列宁引用的第一段文本说明的又是相反的逻辑。这一段文本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的一个表述:“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24) 这段话深刻说明了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理论构境的本质,也使传统哲学唯物主义的致命错误得到了根本的纠正。马克思的这种新唯物主义认为,物质并不产生观念,只有人们的社会历史进程,特别是人的生活本身,才是每一个历史时期精神观念的真正基础。工艺学是物质生产实践中最基础的生产结构,它直接反映了特定时代中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即在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中被改变了的物质存在在人的观念中的反映。这个物质存在指的主要不是物质实体,而是人们的社会生活本身。所以,在马克思那里,根本不存在抽象的物质与意识的关系,而只有在历史的实践基础之上的具体的社会存在与意识的关系,一切意识都只是社会的历史的意识。对这一点,列宁此时并未得其真谛。在列宁随后引述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那段经典表述里,马克思说道:“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5) 实际上,马克思并不是将哲学唯物主义应用到社会历史领域,而是在社会生活实践的变革中看到了新唯物主义的真正基础。这个生成逻辑是倒过来的。列宁跟着狄慈根,在一个封闭的理论回路中将事情正好说反了。

在其后的阶级斗争、经济学说和社会主义理论等章节中,列宁的阐述基本上是准确的。但在表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时,马克思对三大拜物教的批判仍然被列宁忽略了,这其实是具有深远哲学意味的理论。列宁没有注意到的是,波格丹诺夫恰恰利用了这一理论,并在曲解的形式上将其改造成反对哲学唯物主义的武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直到在青年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马克思的这一学说才以一种并不科学的显现方式得以再见天日。

在这个词条的最后,列宁专门写下了题为“无产阶级的斗争策略”的部分。从中,我们不难体察到列宁的用心,他实际上还是想为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实践寻找一种主体能动性的理论基础。所以,他一上来就指出:“早在1844—1845年,马克思就判明了旧唯物主义的根本缺陷之一,就是未能理解革命实践活动的情况和正确评价这一活动的意义”,也因为旧唯物主义“缺少这一方面,就是不彻底的、片面的、毫无生气的唯物主义”。(26) 其实,马克思批评的并不只是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他同时还批评了费尔巴哈与黑格尔,指认前者不能从能动的革命实践出发,不能从改变世界的感性活动中理解物质存在,而后者则将能动的主体性错误地畸化为精神活动。列宁从马克思的这个批评直接转到对现实无产阶级革命的分析中来,虽然看似在阐述马克思的基本学说,但其真实想法却是从马克思的能动性观念中去为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寻找合法的理论支持。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列宁无法从他与普列汉诺夫共同拥有和肯定的哲学唯物主义中获得直接的合法性认证。这一重要的理论基础,直到后来列宁在“伯尔尼笔记”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通过实践的辩证法更深刻地理解了马克思哲学的革命能动性后,才得到了最终的逻辑认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