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初始阅读构架的三个支点

二、 列宁初始阅读构架的三个支点

一打开《黑格尔全集》第3卷,列宁立刻就被黑格尔在《逻辑学》一书第1版中写下的序言深深吸引住了。(14) 众所周知,《逻辑学》在黑格尔的总体哲学理路上应当是《精神现象学》的延续。黑格尔称《精神现象学》是《逻辑学》的“导论”。(15) 在《精神现象学》中,借由批判性的证伪逻辑座架,理念才得以从感性意谓的物相和构成统觉的自我意识中超拔出来,用黑格尔自己的话来表述即是“从意识与对象的最初的直接对立起直到绝对的知”(16) 。而在《逻辑学》中,精神将从自身最简单、最直接的理念规定性出发,再经由复杂的概念矛盾进展而过渡到精神的最高点——绝对观念。所以,在这篇序言中,黑格尔首先概述了意识的运动前史(形而上学,常识与科学,从知性、理性到精神)。我注意到,黑格尔在这篇序言中关于形而上学所作的一般论述,以及关于科学与精神生活的关系的说明并没有引起列宁的兴趣。

图13 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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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通过对狄慈根和费尔巴哈等人专业哲学文本的阅读与学习,此时的列宁已经十分熟知哲学认识论,因此,虽然他阅读黑格尔的动力主要来自现实革命实践的需要,即是为了真正深入地弄懂并能在革命实践中正确应用辩证法,但只要黑格尔文本中一出现精彩的认知理论,就会迅速引起他的思想共鸣。莱文说:“1914年列宁的主要兴趣在于把辩证法运用于认识论,他所关注的仍然是认识论方面的问题。”(17) 这话并不全对。列宁并不是为了研究认识论才去研读黑格尔的,事实上,辩证法才是他所重点关心的,认识论只能说是列宁自以为比较熟悉的领域。只有到了后期的阅读研究思想构境中,两者在逻辑思路上才实现了统一。所以,笔记中的摘录显示,列宁一上来就捕捉到两个兴奋点: 第一,“科学认识的运动——这就是实质”。第二,“‘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真正认识的、不断认识的、从不知到知的运动的道路(据我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18) 有意思的是,“运动”和“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又恰恰是认识论中的辩证法。我们发现,从一开始,列宁就是在自己熟悉的认识论构架的理论回路中去关注辩证法的,这也是一种重要的理论无意识。对于这一点,凯德诺夫的评价是:“列宁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一下子就抓住了它本身的特点和核心”(19) 。在我看来,这个结论下得太早,并且也过誉了。

也是在此处,列宁留下了笔记中的第一个方框,也可以算是明确地提出了被他预设为全部阅读逻辑之前提的警示,即必须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重新唯物主义地颠倒过来的思路。(20) 这既是列宁前期学习哲学唯物主义时的重要思考原则,也是他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时留下的关于唯物辩证法的最深刻和最直接的印象。(21) 在此时的列宁看来,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即是马克思把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倒过来翻转成为唯物辩证法。所以“逻辑和认识论应当从‘全部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中引申出来”,而不是黑格尔那种唯心主义的倒置表述。(22)

我必须提醒大家,把握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这是列宁进入读书状态时关键的逻辑思想构境前提,要想准确探究列宁读书思路的真实进程,这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逻辑入口。

在研读黑格尔《逻辑学》的初始阶段中,列宁所持有的主要的解读构架(在此不是泛指列宁的整体哲学世界观,而是特指列宁此时研读黑格尔哲学著作时据有的自觉的思考参照系)是由以下几个重要的他性镜像支点构成的: 

第一,首要的同时也是核心的镜像理论支点即如马克思自己阐述的那样,他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差别是“倒过来”,即从唯心辩证法转换为唯物辩证法。可是,我并不认为列宁从一开始就能够深刻理解这个“倒过来”的真正含义,所以,列宁在这个时期的文本阅读中的“倒过来”,只是将黑格尔作为世界本质的精神和意识概念直接替换为物质和自然界的概念。这显然是一种对马克思“颠倒说”的假性构境。凯德诺夫认为,列宁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工作“同马克思和恩格斯所作的是完全一致的”(23) ,而我以为,这种对列宁读书进程前后的发展和变化视而不见的笼统判断是不准确的。下文中我们还将说明,直至经历了后来的重大理论逻辑异轨之后,列宁才真正达及并重构了马克思的思想语境。另一种情况则如国内学者丛大川先生所敏锐看到的,列宁的这种“唯物主义的颠倒”并不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24) ,可是他同样没有区分列宁“伯尔尼笔记”阅读和研究进程的前后期,所以竟然也没有注意到列宁思想发生的根本性改变。列宁的这个立场在本文中表达得十分明确,事实上,在读书初期,他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不断自我警示,或者用拉康的话说,一直在进行某种来自于理论他者的重复性他性质询。

第二个镜像理论支点是马克思、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批判黑格尔哲学的现成成果。在第一阶段的前期阅读[从《逻辑学》开始到第二部分“总论”的结束]中,列宁在一种封闭的理论回路中谨慎地参照了这几位经典作家的现成成果,以一种理论他者映射的既成的立场和结论来定位式地解析黑格尔。这是一种非反思的“照着读”的阅读方式。在前期阅读中,列宁曾三次引证马克思,七次引证恩格斯,一次引证普列汉诺夫,两次引证费尔巴哈;而到了后期阅读中,这种集中引证的现象基本不再发生,相反,普列汉诺夫倒成了列宁批判和反思的对象。这种阅读方式也直接反映出,在面对黑格尔哲学时,列宁并非自始就十分自信,一开初,他还无法建构起自己自主性的思考空间。所以,此时的列宁十分需要一种来自他者镜像的背景支持。当一个研究者无法自主性地面对解读对象时,他通常的做法自然是呈现自己反指认同关系中的理论他者,在封闭式的理论回路中不断援引外部权威的现成结论或断言,以填补自身构境空间中的某种逻辑缺席。这种现象,一般发生于一个思想家的早期逻辑构境时期,或者是一个研究者进入一个全新思考领域的最初时段。不过,即便如此,列宁的这种读书视界却并没有错!并不像某些西方“列宁学”家所言,列宁在读懂黑格尔哲学之前是“机械唯物主义”(或“庸俗唯物主义”——安德森语),其实那正是“辩证唯物主义”,不过是一种伴读的他性视界下的“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后来形成的列宁自主性地理解黑格尔哲学的思考空间。(25)

第三个镜像理论支点是列宁此时对黑格尔哲学理论逻辑的基本判断。我们看到,其时列宁的态度是总体上的基本否定。在评论黑格尔哲学最重要的理论原则时,他大多是用“胡说”、“神秘主义”和“费解”之类的词来勘定。显然,列宁暂时还没有直接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的整体合理性问题。这个判断,与列宁前期的整个哲学思想逻辑是一致的。虽然列宁在不久之前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时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不同的情况,即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异乎寻常的理论关注。德波林在他的“伯尔尼笔记”的译序中笼统地认为列宁对黑格尔的体系所持的是基本肯定的观点,这个结论显然不够准确,因为这种肯定只是发生在列宁“伯尔尼笔记”理论逻辑异轨之后的思考空间中。我还发现,德波林的确过多地关注了列宁赞同黑格尔、与黑格尔“观点一致”的方面,这可能也是后来人们批评他将列宁思想“黑格尔化”的背景之一。

正是这样一个重要的狭义逻辑解读框架和思考轨道,隐性制约着刚刚进入黑格尔哲学大厦的列宁。阿尔都塞认为,“列宁在关于黑格尔著作的笔记中完全保持了他先前在《什么是‘人民之友’?》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也就是他还没有读黑格尔著作时所采取的立场”(26) 。如果阿尔都塞这是在描述列宁的前期阅读构架,那么他是对的,可惜阿尔都塞竟然是在以此说明列宁在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全程中一直据有的理论立场,那就大错特错了。杜娜叶夫斯卡娅倒是注意并区分了列宁在不同时段对黑格尔的不同态度,可是她也就此止步了,而缺乏更进一步的深入文本分析,特别是她含糊其辞地指认“伯尔尼笔记”时期的列宁不是简单地接受黑格尔,而是“继续前进得出新的东西”(27) 。并且,遗憾的是,她这里所说的新东西竟然是唯心主义观念。对这个判断,我是坚决反对的。

不难发现,从《逻辑学》第2版序言一直到“存在论”的第一篇第二章(“实有”),身处他性镜像中的列宁的整个读书进程是平静的。他按部就班地翻过了将近170余页的《逻辑学》,在黑格尔哲学的思想“粪堆”中谨慎地啄着“珍珠”(恩格斯语)。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列宁在笔记中留下的匹配于上述三个他性支援背景参数的读书心得。

第一,批判和抛弃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基础。这也是列宁此刻格外关注的黑格尔辩证法与马克思的不同质点,我发现,列宁几乎时时在要求自己坚持“客观主义”(28) 。这是狄慈根和费尔巴哈共同注意的哲学唯物主义学说的基本出发点所构成的理论回路。开始阅读“存在论”之后不久,列宁就明确要求自己要“打倒天: 唯物主义”,这是在说用自然界取代黑格尔的精神;要“打倒天——整个世界(过程)的有规律的联系”,这又是在说要以客观物质世界的客观联系来取代黑格尔的理念结构。(29) 列宁坚定地强调,必须抛弃黑格尔那些“关于绝对的呓语(第68—69页)”。从镜像投射关系来追溯,这个判断显然与列宁关于狄慈根、费尔巴哈的阅读记忆相关,特别是后者,他们都谈到了唯物主义与神学的某种同质性。而在《逻辑学》一书中,这几页是黑格尔关于“有”与“无”的讨论。我还留心注意到,后来,当德波林发表关于黑格尔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来源的讨论时,曾专门故弄玄虚地大谈“有”与“无”的关系,这是不是作为“伯尔尼笔记”最早的编辑出版者的德波林在卖弄式地说明列宁“伯尔尼笔记”中的这个理论缺环呢?我们不得而知。(30) 为此,列宁还专门用一个大方框提醒自己:“我总是竭力用唯物主义观点来阅读黑格尔: 黑格尔是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恩格斯的说法)——就是说,我大抵抛弃上帝、绝对、纯观念等等。”(31) 这是列宁明确对自己的他性理论镜像的自指。可是,列宁尚未意识到,他的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逻辑颠倒,而只是将黑格尔的精神概念直接变更为物质概念罢了。显然,列宁尚未真正进入马克思在自己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的历史辩证法中“颠倒”黑格尔的复杂逻辑构境层,他还停留在这种思考空间的表层。他不能理解,马克思唯物主义地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外在地将黑格尔的“绝对观念”、“神”之类的概念词句替换成“物质”、“自然”等同质性的主观词句。马克思在1845—1946年和1858年两次深入地发现了黑格尔哲学的历史性秘密。通过对工业生产实践的历史性本质和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中“抽象成为统治”的奴性他者关系的透视,他深刻地认识到黑格尔这种客观唯心主义的世界图景和逻辑构境的总体合法性,即资本主义现代性统治的观念呈像,以及这种现代性实践结构对自然物质存在的支配和座架本质。正是工业实践的现实构序场境建构了我们“周围的世界”的秩序和结构,也同时建构了我们的主观认知秩序和结构。黑格尔不过是用历史性的观念逻辑深刻地映射了这一历史辩证法,在马克思那里,这是一种逻辑构境中的唯心主义结构性颠倒,而绝非词句的颠倒。关于马克思发现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中的逻辑构境这一深层思考点,列宁是在后来的认识转变中才真正认识并透彻理解的。海德格尔曾经说过,将一个形而上学的观点颠倒过来,得到的仍将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观点。在这一点上,我得承认,柯尔施在1930年的另一个说法是正确的。柯尔施说,列宁“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这种‘唯物主义的颠倒’至多只涉及到一种术语上的变化,用所谓‘物质’的绝对存在取代所谓‘精神’的绝对存在”(32) 。不过,柯尔施随后作的具体分析却是有问题的,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里进行分析。其实,阿尔都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如果“把观念解读成物质”,只会产生“一种新的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即古典哲学的唯物主义变种)”,但令人费解的是,他却又不承认列宁采取了这样的做法,因为“列宁在解读黑格尔时采取了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33) 阿尔都塞甚至不认为列宁是有意识地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颠倒为唯物主义,在他看来,列宁在对黑格尔的阅读中运用了一种所谓的“揭示的方法”,即抛弃大量“完全无用的命题和论点”,把“某些经过挑选的有用之物保留下来,细心地剥去它们的外壳,或者通过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们当中与厚实的外壳纠缠在一起的内核解脱出来”。(34) 他说:“列宁从黑格尔按照完全不同的观点进行的言说中取出他按照自己的观点感兴趣的东西,这就是揭示和剥皮的作法,提纯的作法。”(35) 阿尔都塞觉得,针对这些“内核”,用“颠倒过来”的方式是“搞不出任何名堂来的”!素来以深度文本解读来自我标榜的阿尔都塞在此处表现出来的态度,是非常令人吃惊的。在具体的阅读中,列宁的确对自己做了这样的要求: 当读到黑格尔关于有限与无限之相互转化问题的讨论时,列宁总会在文边的方框中校正式地标注道: 这是“事物本身、自然界本身、事件进程本身的辩证法”(36) ,而不是黑格尔这里的概念逻辑推演。此外,也是在这部分的讨论中,当列宁读到黑格尔进一步分析知性和概念关系中从有限不断向无限的扬弃性转化的段落时,他突然联想到自己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里对马赫主义在物质问题上犯下的唯心主义错误的批判。在此,他旁注道:“应用于原子和电子的关系。总之就是物质的深邃的无限性……”(37) 其实,更深的镜像映射还是对狄慈根的学术记忆。

第二,对黑格尔哲学思想中有价值的部分进行唯物主义的“颠倒”,从而使隐匿在唯心主义思想中的珍珠粒重放光彩。譬如,在阅读第2版序言时,针对黑格尔批评形式逻辑只关注人的思维的外在形式和工具的说法,列宁就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明确指出,传统逻辑学的观点的确是不对的,因为“逻辑不是关于思维的外在形式的学说,而是关于‘一切物质的、自然的和精神的事物’的发展规律的学说”(38) 。而当读到黑格尔关于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讨论时,列宁又捕捉到其中“概念的全面的、普遍的灵活性”。他肯定地指出,这是一种“机智而且聪明”的辩证法思想,同时,他也清醒地提醒自己:“主观地运用的这种灵活性=折中主义与诡辩。客观地运用的灵活性,即反映物质过程的全面性及其统一性的灵活性,就是辩证法,就是世界的永恒发展的正确反映。”(39) 显而易见,在黑格尔那里表现为观念之间辩证法的东西,在列宁这里则成了物质世界的客观辩证法。此时,列宁从来没有深究过黑格尔思辨逻辑构境中更深一层的东西。

从文本分析来看,除上述两点之外还存在另几种情况: 一是列宁直接赞同了黑格尔的某些有关辩证法的话语片断,如“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40) 。“不仅本质是客观的,而且外观也是客观的。”(41) 关于这些问题,我们在下文的讨论中还将展开更深入的理论追问。二是列宁渐渐发现,黑格尔的某些表述“听起来倒是挺唯物主义”(42) !这是对黑格尔那句“在科学上是最初的东西,也一定表现为历史上最初的东西”的评论。在这两类解读细节中,列宁也留下了不少肯定性的批注,如“出色”、“非常重要”以及“细致而且深刻”。第三点,同时也是另一个值得我们格外注意的重要文本细节是: 列宁不时感到,黑格尔是很难读懂的,是“费解的”。如关于黑格尔的“假象的客观性”命题,列宁在一旁用括号注出:“注意: 不清楚,回头再看!!”并在接下去的方框中又打了问号,看起来列宁似乎是在边阅读边犹疑迷惑地反问自己。我猜想,列宁在“存在论”开端上读黑格尔那个关于“有—无—变易”的辩证法时,并不十分轻松。继而,当读到黑格尔关于否定之否定的最早表述时,列宁干脆注了恩格斯的一句话“抽象而费解的黑格尔主义”(43) 来逃遁了。我注意到,在“哲学笔记”第72—149页中,列宁曾七八次使用了“费解”和“头痛”这样的字眼。这表明,列宁在阅读《逻辑学》一书伊始,实际上是相当艰难的,并不像凯德诺夫等人所文饰的那样,轻轻松松地就改造了黑格尔哲学,建构起唯物辩证法的体系。德波林在他1929年写下的“伯尔尼笔记”的译序中,倒是看到了列宁在阅读前期进程中的“费解”和“困惑”。

图14 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手稿第17页复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