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论
历史学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古语云:读史使人明智。可是,一旦你打开历史书卷,常常会发现许多历史细节模糊不清,总结性的评论像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由历史书写者的基本立场与历史观念所建构,或由他们所处时代的基本精神所决定。历史实践的书写者有某种预设立场,虽然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却难以避免。那么,历史研究或历史实践的后继者,是否能够吸取教训呢?历史经验表明,各种“偏见”会不断出现,包括对它进行反思与批判的历史研究本身,也逃脱不了其自身认识到或者认识不到的深层次逻辑的规约,这不仅发生在历史书写上,也发生在历史认知与理解不断深入的层次序列上。通过对前辈思想观念的继承与批判,历史研究的后继者总是在一个新层次上重新生产出被其后继者批判的各种历史理论与观念,因此,历史观念也就形成了一个层次性的序列。
那么,非文学想象或虚构的历史研究与实践,既然标榜秉笔直书的历史客观性原则,是否应该有基本的客观标准呢?要在面向大众展现历史的画卷中给人智慧,在各种新兴事物不断夺走人们忙碌生活中所剩无几的时间缝隙,传播历史知识与思想的竞争,总要有一种真实的意义与价值吧。如果不能获得所有真实的历史材料,也要在有限性中揭示出值得传播的历史真理;如果不能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真理承诺,也要在某个层面上追求并传递一种善或审美的价值。历史的智慧来不得一点虚假与伪装,所以,真实性原则、崇高的理想与价值追求要在历史研究有限度的层次性的画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不能隐藏于宣称秉笔直书实则为主观构造的“那些事”背后任人揣度,而要在作者、读者、研究者与历史之间建立有效的交流与对话。
从历史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参照与智慧,是文明延续与社会成长的基本经验,是所有文明社会或多或少都具有的传统,因为它标志着人类的理智达到了自我意识的阶段。人们能够利用已成过去的历史经验与资源,寻找个人与社会作为一种现实存在的理由与历史性依据,从而增强现实中自我存在的厚重感,抵消飞速流逝的苦短人生以及快速变迁的时代带来的飘忽感。人也要不断地对自己过去的行为与想法进行反思和评价,从而为当下的行动、未来的实践规划寻找精神上令人信服的理由。比如,利用或者依循某种规律性,从而建立和维护当下社会生活的秩序;或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互构”、文史互文性中窥见现实与历史写作实践的建构关系。就如列斐弗尔所说,“历史学的社会功能是依靠现实而组织过去”[1];在有关历史与现实的关系、探究历史的现实意义的问题上,布洛赫说得更加简明:我们总是通过过去来理解现在,通过现在来理解过去。[2]对历史进行基于历史理性的认知,离不开对包括历史唯物主义在内的各种历史理论的学习,离不开沉浸式的历史体验,离不开对历史与历史理解中各种层次问题的探讨与反思。
当代历史研究有一个明显的趋势,那就是历史学家远离历史哲学,历史研究从思辨走向实证分析,历史研究变得个性化与文学化。因为,思辨的历史哲学缺乏方法与路径对具体的历史研究做出实质性的指导,其自身也没有突破性进展,其结论也不像经济学模型那样容易证实或证伪。思辨的历史哲学在人类社会发生剧变时更容易被接受,因为动荡时代的人们更期待变化的历史观念。让斯宾格勒声名大噪的《西方的没落》就是恰逢乱世的文明清醒剂,让众多读者惊恐不安的心灵产生强烈的共情而得以心安。历史上更多民族则依赖宗教或类似意识形态的精神安抚。但“二战”后,长期的和平发展改变了人们的心境,在世界看起来是“平”的全球化快速发展的时代,乐观的精神也随商业浪潮而蓬勃兴起,人们不再满足于思辨历史观那抽象、空洞的“宏大叙事”的原则说教,而是在后现代主义潮流推动下,寻求精细化的历史分析、个性化的历史叙述,或者更接地气的满足个体自我需要的微观历史片段。不过,时代精神的节奏变化很快,就如狭隘的国家竞争对经济与科技全球化的干扰,随着语言转向之后的学术沉淀,历史研究出现了向纵深发展的层次分化,主张“历史叙述”的观念以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方式继续流行。近些年来,西方历史哲学也出现一些新的动向,一些新历史哲学家试图超越叙事主义和先验论,回归某种思辨的、更为积极的历史哲学[3],这表明精细化与整体性思辨的历史观念的两个层次在不断交流与融合。
越来越精细的学科分工本身也是一种层次性的划分。在历史哲学的规范视角下,对于历史的研究也可以从所谓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价值论等不同的层次上进行,各个层次上的规则与需求也各不相同。例如,有人把历史划分为“原生态的历史”、文明诞生以来数千年层次叠加的“有记录的历史”、基于当下现实需要而对过去进行选择性建构的历史、“被激活的历史”,等等。然而,无论如何划分种类或层次,这些研究只有联合起来才有更大的解释合理性;不同层次的历史研究虽然针对不同层次的历史对象,但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现实之源,那就是这唯一的世界、唯一的人与人类社会。因而历史研究具有一个共同的现实目标:要让每个走失于各种文明歧路的心灵沐浴同样的世界之光。然而,由于一些片面的历史观念不能回应整体性的世界历史的发展,贯穿文明历史、有关人与社会基本生存的核心问题却以简单的方式被打发掉,就像逻辑实证主义把一切都还原为简单的逻辑与直观的验证之后,生命与世界的奥秘反而被遗忘。作为整体的生命与世界包含历史的一切,包含历史的整体观念,而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之后,越来越偏狭的、各种具体的历史问题都远离了深刻的历史智慧。剩下的问题空荡无物,何谈重新恢复那曾经辉煌的智慧殿堂?
健全的历史思维在于层次清晰的观念,而非扁平、单层次的偏执或简单的调和,亦非总是企图蒙混过关的神秘主义历史观念,更不是非白即黑的独断。在如花朵般绽放的世界,在各种不同要素以层次性展现出来的人类历史进程面前,每个层次的逻辑如世间万种生命多彩多姿,为我们敞开的,与其说是沉重的历史之门,不如说是指向未来的无限可能。每一个有历史观念的现代人,徜徉于历史的河流,或沉浸于其浪花一朵,或追寻整体之浩渺,即使一无所获,即使思考永在途中,总好过抱残守缺地枉过一生。从历史看未来,没有思想的顶层设计,头脑中关于人、人生、人类、人类社会的概念与思想都将分崩离析;没有人类历史的厚重感,再精细的知识与观点都是无根的浮云。不融入历史长河的事物是没有价值的,不融入历史长河的思想观念是没有真正意义的。随着科技与经济的发展,物质匮乏逐渐消除,所谓“现实观照”将越来越难成为懒惰的借口,人生的意义越来越向深层次倾斜与聚集,而不是被单纯物质性、功利性的“精致的利己主义”的肤浅层次所遮蔽。
历史层次的观念是一种坚持历史整体观中层次分化的思维框架,是一种层次性的思维方式,也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理性的一种设想。它以层次为思维支架,让思想空间更为宽宏,通向更深更远的地方,而非浅显的直观世界。因为人类历史的踪迹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缺乏现实的生活世界那样的直观性,无论是历史认知还是以各种目的进行的“历史阅读”的体验,或以深度的历史理性进行的反思,其触角已经越来越深邃,单凭直观思维不再能胜任各种层次的历史经验与历史实践。历史层次观念的价值诉求,是凭借层次视角审视历史、社会与人生,让历史为我们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深度世界,让层峦叠嶂的景色呈现于精神的视线。ChatGPT(聊天生成预训练转换器)等AI(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智能革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快速发展的时代要求历史思维的变革,既要总体地把握历史又能应对层次分化的历史叙述。
无论是在历史研究内部,还是放置在历史之外的整个人类的知识海洋,具有层次的历史理性才能全面而具体地理解历史,既直面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挑战,又能把历史唯物主义的理性精神发扬光大。这种精神是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的克服和对人在社会历史创造中的主体能动性的张扬。历史层次的观念追求思维层次性的足够丰富与深刻的弹性,非单一层次上的要素调和、领域之间的简单综合,或质量上的浅陋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