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次理性的整体性
随着现代知识爆炸式增长,现代人的活动空间也大为扩张。这极大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与思维的结构,无论广度还是深度皆今非昔比,尤其是广度。像《精神现象学》那样试图对一些本该由物理学来看管的力等现象进行解释,或者像康德那样用一种静态方法来分析人的全部生活面向,并试图描绘一张整全的精神地图,今天已不足取。如果说前者忽视了不同层次与领域的内在逻辑的异质性,那后者则忽视了知识与思维之为异质要素互构的累积性演化过程。但是,其不忘整全观照的努力却需我们铭记在心,其之所以深入一些本不应该涉足的方面与层次,是因为那时哲学与其他具体科学的职责划分、领地与接口不够明晰,物理学、心理学还未能如今天这样展开丰满的羽翼。现在看来,随着已被具体学科接管的问题能够获得更深入的研究,哲学可以放心地收缩其触角与焦点,折叠其宽广的思维翅膀,聚焦于思想与精神的层次,关注各种具体学科的领地之外的模糊地带,以及哲学与具体学科之间的交接地带。
真理是整体,因为世界是整体性的存在,人是整体性的存在,人的生存是整体性的而不是片面的,人类社会也是整体而唯一的。越来越细分的学术研究让追求真理的目标因分化而趋向虚无,因为每个学科的真理都显得各不相同,真理如此被肢解,就如人生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肢解一样。然而,学科划分本身所体现的对真理的完整格局并没有因此丧失,只不过对每个沉浸于具体学科或事件的工作来说自我隐退于幽暗,这需要每个人保留一根整全思维之弦,让隐藏起来的完整意义随时可以被拉出来显现于面前,照亮和揭示那些探寻局域性事件的真理追求在整全真理中的位置与意义。没有层次理性的整体观只不过是一种处于混乱状态的简单同一的观念。人就生活在片面的、简单层次结构的世界里,由于生命时间、空间的有限性,人不可能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许多人甚至连改变自己的基本命运都办不到,更谈不上实现理想。对每个人来说,这种无限-有限的悖论是一个根本的悖论,即海德格尔所谓“生-死”悖论的更深层本质。正因此,人不得不一出生就要在不断学习的同时逐渐对自己的各种层次进行限制,对“天命”有自知之明,并基于这种认知进行谋划,进行人生命运的片面选择。所谓的选择都只能根据自身现有的物质、出身、地理、社会身份等条件来进行算计与评估,而不是优先考虑自己的理想或者最切合自身身体、智力与兴趣爱好。
在理性面前,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可我们从来不曾质疑过这个不可跨越的深渊、这堵不可穿透之墙是否可能消失,而本能地认为它注定从一开始到永远都是我们不得不进行的“选择”的前提。因此,每个人最好一开始就被动地“选定”一条人生道路、一个目标,在几十年时间里争取过好它,并认定这就是我们人生的目的,价值与意义的根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最能带来短期效益的行业更受青睐,自然地带有一种“功利性”,例如当前各种层级的课外培训。理性的健全首先表现为层次理性思维。人类生活于其中,并作为对象进行认识的世界是一个多层次的整体,社会也是如此,与世界一样都是复杂的,有许多层次的问题同时展现出来。但是,人又不能有意识地同时做许多事情,意识经验同时也有极度的分化,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可以从无数可能的意识状态中选取出一个状态来。这样我们就有一个明显的佯谬:整体性和复杂性结合在一起——大脑必须处理各种可能性而又不失其整体性或协调一致性。[18]
世界是整体的,也是分层的。对世界的认识首先是对世界之书的阅读,而阅读是有层次的,专业知识的阅读都是需要一种层次性的阅读技巧的,阅读的层次是渐进而包含的,即高层次包含低层次的特性。第一层次为基础阅读或初级阅读;第二层次为检视阅读或系统化略读;第三层次是更复杂、更系统的分析阅读,其要点是理解,如果只是为了消遣或打发时间,则完全没有必要进行分析阅读;第四层次是主题阅读,这是最复杂、最全面的,不仅要阅读某一本书,而且还可能根据需要搜寻其他相关资料与书籍,其目的是要建构一个主题分析,例如在哲学学习中,针对某经典名著的阅读。[19]对世界的理解最终需要整体的理性把握,作为理性的人当然就需要意识层次的整体性。意识的内在原则就是整体地把握经验世界。整体地把握就是“我思X”,通过“我思X”的反思把握存在,把握一切。黑格尔说:“哲学若没有体系,就不能成为科学。没有体系的哲学理论,只能表示个人主观的特殊心情,它的内容必定是带偶然性的。哲学的内容,只有作为全体中的有机环节,才能得到正确的证明,否则便只能是无根据的假设或个人主观的确信而已。许多哲学著作大都不外是这种表示著者个人意见与情绪的一些方式。所谓体系常被错误地理解为狭隘的、排斥别的不同原则的哲学。与此相反,真正的哲学是以包括一切特殊原则于自身之内为原则。”[20]康德、黑格尔是心态宽宏的,因为他们都有一个整全之心。黑格尔当然也赞同整体观,一种能够区分各种特质同时又统合它们的集合整体,并用过程性的辩证法来整合之:
如果我们试回顾一下,什么是意识以前算作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是意识现在算作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是意识以前认为属于事物的东西,什么是意识现在认为属于事物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会看出,意识以交替的方式,时而把它自身时而又把事物认作这两方面:时而认作纯粹的、不包含众多的单一体,时而又认作一个消融为诸多独立的质料或特质的集合体。通过各种比较于是意识就发现:不仅它自己对真理的认识里,包含着向外把握与返回自身这两个不同环节,而且毋宁真理或事物也以这两种不同的方式呈现其自身。因而我们就获得这样的经验,事物以一定的方式对那认识的意识呈现其自身,但是同时通过呈现其自身给意识的方式,它就返回到它自身,换句话说,事物在它自身中有一个包含对立面的真理性。[21]
黑格尔这里是从三个环节(直接的意识、知觉、知性)所包含的思维层次来论,思维的层次具有普遍意义:首先是对象直接存在,然后对象是关系,再探讨对象的本质,最后提升而合为总体性。事物或者事情的各个层次并不是均衡地向我们的理性显现或者展开出来,有时,这个层次的表现抢眼,有时那个层次上的要素更为活跃。
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意识也是其基本特征之一。马克思总是用一种辩证的思维来看待整体中的层次性结构及其层次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就把具有主体能动性的人与客观的自然界之间的相互关系统一起来,纳入他称之为唯一的科学的历史学中,从宏大方面而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资本逻辑的政治经济分析,就是在一个具体的社会案例中展现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这不仅是一种整体性意识,而且是对整体观念的一种具体实现,如果没有后者,那么前者就缺乏内在层次的支撑而变得空虚,成为真正“先验”的观念,那恰恰是他们要颠覆的黑格尔观念性的思辨逻辑。恩格斯晚年为维护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思想,并防范在具体的工人运动中造成的片面解读,写作《反杜林论》等著作,全面阐述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三个有机组成部分的内在逻辑关系,构筑着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从而把空想社会主义变成了科学。
马克思之后的现代哲学家更显焦虑,对现代社会的各种发展与丰富表现多持批评的态度,尤其是批判知识与技术全面膨胀后产生的现代问题。焦虑一方面是对技术时代各种实用主义效果的一种哲学警示;另一方面表现出传统哲学难以解释破壳而出的新生现象——这显然不是黑格尔内生式辩证逻辑所能把握的,也表现出整全理性的缺失。这种“批判”与康德的“批判”不同,这是一种从某个方面进行的常常偏激而尖锐的批判,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对哲学整体性的失望:既然我们不能清楚描述理性整体性,那么它就是虚妄的。这其实是在延续以偏概全的休谟怀疑:既然我们不能把握一个真理,那么谈论任何真理都不可能最终有意义。
德莱福斯是把现象学同AI研究结合在一起的代表。他认为,是胡塞尔首先指出了认知活动,即智能活动的整体性;心理学的格式塔或称完型的心理学派,正是在胡塞尔的这种整体主义影响下形成的。这里的所谓整体是指由人的意指行为产生的、由意义的广泛联系构成的整体。德莱福斯认为,在人的智能研究中存在三个层次,即物理的层次、心理的层次和现象学的层次。最后一个层次是关键,是最重要的。由于往往忽视现象学发现的第三层次,即意义网络的层次。德莱福斯认为,理论整体论把理解作为理论来对待,不论是世俗形式的理论整体论,还是宗教形式的理论整体论,都将导致虚无主义;而源于海德格尔的用具操作实践基础上的解释学为实践整体论,是克服前者的方案,因为实践能够基于具体的问题情境,给予我们关于现实的理解。[22]
时代快速变化使得具有整体视野的层次理性越来越重要,因为人们经常迷失在一些不同维度、层次的追求中而丧失了整体性。只有在遭遇到某个维度或层次上的危机时,才会被迫地去思考一些人生根本性问题。这说明人们通常还是缺乏整体性思维的,理性整体性是欠缺的、有问题的,这在当前社会剧变时期尤其显著。哲学中的大一统理论现在看来要么是空虚的,要么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层次理论中才能把整体观和分化理论结合起来。这一点在社会学理论中获得了例证,只有遵循中层研究策略,社会学理论的概念和命题才能更加紧密地组织起来,因为理论强调经验研究,这就促进了每一中层理论概念和命题的澄清、阐明和表述。[23]
从总体上把握事物的可能性是一种理性状态,但从总体上把握历史却是一种动态性的历史层次问题。前者之所以看起来具有可能性,是由于事物的视界是已经确定的,所以存在“总体”一说,即便“当下”存在超越性,但是这个超越性的体现却表现在未来的时间中,而不是在当下和以前。我们当下的视界仍然是主要由过去的经验和观念所构造的。只要我们能够充分理解过去的历史经验和思想,我们就具有总体上把握事物的可能性,虽然这通常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当下社会领域零碎化的生活中,这个呼声所针对的是资本冲击下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总体式”生活的解体,社会生活本身受到的威胁。相对而言,对于历史,在人类历史开端之后,就不可能在当下把握未来了,而只可能在理论上把握过去的历史。如果要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理想型的乌托邦,那就只能说,它的总体性体现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之中,而不是包括未来的历史的总体性上,或者是对过去的人类“史前史”的当下把握之中。
如果说历史、社会的层次性就是内部、外部一体的层次性,也就是说它们没有内部之分,因为,对于历史来说,历史就是全体,它将一切以时间轴串联起来,并把当下也反卷进去,甚至未来也作为可能的当下,作为过去的一种延伸,在历史意识的层次中展现出来;而当下的社会显然是现世存在的基本方式或者说基本场域,是“存在”的载体,因而也是整体的了。唯有文学艺术这样的专门生存形式,可以作为社会或者存在历史中的一个部分要素而存在,并存在外部层次与内部层次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