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赛过读维吉尔
回头朝圣克卢而去,轮子转得非常慢,疯狂的灰色笼子里的记速器咔哒咔哒地响着,像放新闻片。我是一个其测压计完好无损的人;我是一个机器上的人,机器操纵着一切;我捏着刹车骑车下山;我可以同样心满意足地踩古代惩罚犯人的踏车,让镜子在我头顶上过,历史在我脚下,或者相反。我骑着车,沐浴在充足的阳光里,一个除了光的现象以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圣克卢山在左面高耸在我面前,树木俯身在我头顶上,用树荫遮蔽着我,道路很平坦,漫长且没有尽头,小塑像像子叶一般在教堂的钟里。一切中世纪或中年都是好的,无论在人还是在历史上。阳光充足,道路向每一个方向伸展,所有道路都是下坡。我不会把道路铲平,也不会消除任何颠簸。每一个颠簸都给信号塔传去一个新的信息。我记下了经过的所有地点:要追溯我的思想,我只须追溯我的旅程,重新感受这些颠簸就行。
在圣克卢桥那里我完全停下。我不慌不忙——我有一整天要消磨。我把自行车放在树下的支架里,去小便池放放水。全是肉汁,甚至小便池里也是。当我站在那里望着房子正面的时候,一个娴静的年轻女人把头探出窗外,盯着我看。有多少次我这样站在这个笑眯眯的仁慈世界里,阳光沐浴着我,小鸟儿唧唧喳喳疯狂啼叫,有一个女人从敞开的窗户往下看我,她的微笑碎成了柔软的小点点,小鸟将它们采集在嘴里,存放在小便池的底部,水在那里富有旋律地汩汩流淌。一个男人走过来,裤裆敞开着将他膀胱里装的热腾腾的东西浇在正溶解的碎屑上。就这样站着,心扉敞开着,裤裆敞开着,膀胱敞开着,我似乎回想起我去过的每一个小便池——所有最愉快的感觉,所有最奢侈的回忆,就好像我的大脑是一个被许多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沙发,我的一生就是在一个使人懒洋洋的炎热下午打了一个长长的瞌睡。美国放了一个尿壶在芝加哥的巴黎展览中心,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认为它应该在那里,我认为这是法国人应该欣赏的一件礼物。对了,倒是没必要在它上面飘扬三色旗。Unpeu rtoq fort,ca(法文:这太过分了一点儿)!然而,一个法国人怎么会知道,首先吸引美国参观者的目光,使他激动,使他一直暖到内脏里面的东西之一,就是这只无处不在的尿壶呢?一个法国人怎么会知道,美国人在看一个pissoteere(法文:公共小便池)或vespasienne(法文:公共小便池)或诸如此类随便你愿意叫它什么的东西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样的事实:他是在一个承认不时有撒尿必要的民族中间,这个民族还知道,撒尿的时候,人们必须得用鸡巴,如果不是当众撒尿,就得在背地里撒尿,在街上撒尿并不比在地下让一个老乞丐盯着你,不许你小便更不合适。
我是一个大量撒尿、经常撒尿的人,他们说这是伟大精神活动的一种标志。无论它怎么样,我知道,当我在纽约街上走时,我是在不幸之中。不断想知道,下一步该在哪里停下,我是否能坚持那么久。冬天,在你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饥肠辘辘的时候,中途停下,在一个暖洋洋的地下公用厕所里呆几分钟,真是不错,春天到来时,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人喜欢在阳光里,在盯着你、朝你微笑的人们中间撒尿。虽然蹲下在一个磁壶里放空其膀胱的女性并不怎么雅观,但是,有任何感觉的人都不会否认,看着男性站在一块锡板条后面,带着那种心满意足、悠闲自在的空洞微笑,那种长久的、怀旧的、舒适的眼神往外观望人群,是一件好事。把满满的膀胱放空是人类的一大快乐。
有某些小便池我专门喜欢到那里去上——如聋哑人收容所外面的破旧车辆,在圣雅克街和拉贝德莱佩街的拐角,或者卢森堡公园附近“赫金森轮胎”那里的那一个,在达萨斯街和基纳美街的拐角。这里,在春天里一个暖和的夜晚,由于什么样一连串互相关联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只是我重新发现了我的老朋友鲁滨逊·克鲁苏。整个晚上都是在回忆、在痛苦和恐怖中度过的,快乐的痛苦,快乐的恐怖。
“这个人一生的奇迹,”——原版本的序言这样说——“超过了现在可以发现的一切;一个人的一生几乎不可能经历更大的变化。”这个岛现在大家知道叫多巴哥,在浩瀚的奥里诺科河的人海口,在特立尼达西北三十海里的地方。鲁滨逊在那里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八年。沙滩上的脚印如此漂亮地凸现在封面上。那个星期五。伞……为什么这个简单的故事使十八世纪的人如此着迷呢?请看拉路斯词典:
“……le recit des aventures d'un homme qui,jete dans nueile deserte,trouve les moyens de se suffire et meme de se creer unbonheur relatif,que complelt I'arrivee d'un autre etre humain,d'un sauvsge,Vendredi,que Rob insona arrache des mains de sesennemis……L'interet du roman n'est pas dans la verite psycholo giqu e,mais dans I'abon danc e des detai Is minutieux qui donnent une impression saisissante de realite(……关于一个人的冒险故事,他被抛到一个荒岛上以后,找到了自给自足的手段,甚至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相对的幸福,这在另一个人类——野蛮人星期五——到来之后得以完成,是鲁滨逊把他从敌人手里夺下来的……这部小说的趣味不在于心理上的真实,而在于大量详细的细节,这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印象)。”
所以,鲁滨逊不仅找到了生活下去的手段,而且甚至为自己建立了一种相对的幸福!妙哉!一个满足于相对幸福的人,因而是一个非盎格鲁撒克逊人!因而是一个前基督徒!把这个故事带到最新的时代,把拉路斯词典抛开,我们然后就要在这里讲一个想要为他自己建立一个世界的艺术家,一个关于也许是第一个真正的神经病患者的故事,他自己凿沉了船,为的是在他时代之外生活在一个他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他可以和另一个人类memeunsauvage(法文:甚至一个野蛮人)分享。特别要指出的是,在将他的神经病冲动付诸实施的时候,尽管他独自一人在荒岛上,也许除了一支旧猎枪和一条破裤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可他确实找到了相对的幸福。一段清白的历史,有两万五千年的后马格德林时代的进步埋在他的神经细胞中。十八世纪的相对幸福观念!在星期五来到时,虽然星期五或Vendredi(法文:星期五)只是一个野蛮人,不说鲁滨逊的语言,但圆却完成了。我想再读一下这本书——将在某个下雨天读。一本卓越的书,达到了我们了不起的浮士德文化的顶点。像卢梭、贝多芬、拿破仑、歌德那样的人刚冒出地平线。整个文明世界用九十七种语言整夜整夜不睡觉读着它。一幅十八世纪现实的图画。从此以后不再有荒岛。从此以后一个人无论碰巧生在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是一个荒岛。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文明沙漠,他在上面遭遇失事的自我之岛:幸福,无论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都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每个人都逃离自己去发现一个想象的荒岛,实践鲁滨逊·克鲁苏的这场梦。追随着麦尔维尔、韩波、高更、杰克·伦敦、亨利·詹姆斯、戴·赫·劳伦斯,等等成千上万的经典作家。他们当中没有人找到幸福。韩波找到了癌。高更找到了梅毒。劳伦斯找到了结核病。瘟疫——就是它!管它是癌、梅毒、结核病,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瘟疫!现代进步的瘟疫:殖民化、贸易、免费《圣经》、战争、疾病、假肢、工厂、奴隶、疯狂、神经病、精神变态、癌、梅毒、结核病、贫血症、罢工、闭厂停工、饥饿、无效、空虚、不安、奋斗、绝望、厌倦、自杀、破产、动脉硬化、夸大狂、精神分裂、疝、可卡因、氢氰酸、恶臭炸弹、催泪瓦斯、狂犬、自我暗示、自我陶醉、心理治疗、水疗、电按摩、吸尘器、干肉饼、痔疮、坏疽。没有荒岛。没有天堂。甚至没有相对幸福。人们如此疯狂地逃离自己,以致他们在冰块底下,在热带沼泽地里寻求拯救,要不然他们就爬上喜马拉雅山或者在同温层将自己窒息……
使十八世纪人们着迷的是末日的幻景。他们已经活够了。他们要一步一步地追溯着,重新爬回到子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