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拉路斯词典的补遗……
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小便池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书里包含什么内容,真是太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读书的时刻,是包含着书的时刻,是明确并且始终把书放在一间房间的活的环境中的时刻。这间房间阳光明媚,有着使人康复的气氛,精致的椅子,破地毯,做饭洗涤的味道,母亲的肖像显得很重要,像图腾崇拜似的,窗户临街而开,杂乱投射出来的懒洋洋躺着的形象,长节子的树木,电车线,房顶上的猫,从晾衣绳上跳下来的零碎噩梦,正关上的酒馆门,打开的阳伞,结成块的雪,滑倒的马,飞转的发动机,结了霜的窗玻璃,发芽的树木。鲁滨逊·克鲁苏的故事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至少对我来说——我在其中发现它的那个时刻。它继续活在越来越大的幻觉效应中,一种充满着幻觉效应的生活的活的部分。对我来说,鲁滨逊·克鲁苏和维吉尔的某些部分属于同样的范畴——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候?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起维吉尔,我就自动想起——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认为维吉尔是一个秃头,戴着眼镜,往后翘着椅子,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个油印渍;一个神志不清、张着大嘴的秃头,他连续四年来每星期有五天装作神志不清;一张满口假牙、发出这样一些奇怪的天书般胡言乱语的大嘴:ran nantesin gurgite vasto(拉丁文:稀稀疏疏有几个人在荒凉的大海上漂浮)。我生动地回想起他说这句话的发音中所带有的那种亵渎神圣的欢乐。一句了不起的话,据这个秃头的、突眼珠的婊子养的所说。我们审视这句话,从语法上分析它,我们拾他的牙慧,我们将这句话像鱼肝油一般吞下,我们将它像治消化不良的药一般咀嚼,我们像他那样张开大嘴,我们一年又一年在一周的五天里一天接一天地复制着奇迹,就像磨损的唱片,直到维吉尔完蛋,永远离开我们的生活。
但是每次这个突眼珠杂种张开大嘴,吐出这个辉煌句子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一时刻让我听到的最重要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该去上数学课了。马上该去休息了。马上该去洗餐具了……我是一个将对维吉尔和他那操蛋的rarinantes in gurgite vasto老老实实的个人。我不脸红,不结巴,没有一点儿不知所措,没有一点儿遗憾或后悔地说,在厕所里的休息值一千个维吉尔,过去值,也将永远值。
在休息时我们觉悟起来。在休息时我们这些非犹太教徒,这些没有更好意识的人变得神志不清:我们从小隔间跑进跑出,把门关得砰砰响,把镇弄坏。我们似乎得了震颤性谵妄。在我们用食品互相开火、大叫大骂、互相绊跟头时,我们不时念念有词——rari nartes in gurgite vasto。我们引起的噪音如此之大,造成的损坏如此之多,以致当我们这些非犹太教徒去厕所的时候,拉丁文教师竟跟上我们一起去,或者如果他那天在饭馆吃饭,那么历史教师就跟我们进去。他们会作怪脸,站在厕所里,手里拿着抹了黄油的美味三明治,听我们这些小家伙放屁及发出粗厉的叫声。他们一离开厕所,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就高声唱起歌来,这是不该受到指责的,但是这无疑是一种大受那些戴眼镜的教授们妒忌的状况,尽管他们很有学问,但他们自己也不得不时常使用厕所。
哦,厕所里的奇妙休息!我对薄伽丘、拉伯雷、佩特罗尼乌斯、《金驴记》等的知识,都要归功于这些休息。你可以说,我所有有益的阅读都是在厕所里进行的。最糟糕的情况下,也是读《尤利西斯》,或一本侦探小说。《尤利西斯》中有些段落只能在厕所里读——如果人们想要充分吸取其内容的味道的话。这不是诋毁作者的才能。这只是要使他更接近那出色的一伙:阿伯拉尔、彼特拉克、拉伯雷、维庸、薄伽丘——所有那些卓越的、精力充沛的真正精灵,他们承认大粪就是大粪,天使就是天使。卓越的一伙,没有rari nantesin gurgite vasto。厕所越是摇摇欲坠,越是坍倒下来,就越好(小便池也一样)。要欣赏例如拉伯雷——像“如何重建巴黎城墙”那一段——我就推荐一个简陋的农村厕所,在一块玉米地里的一个户外厕所,有从门里照射出来的一小片新月状的光亮。没有按钮好揿,没有链子好拉,没有粉红色手纸。就一个做工粗糙的座,大到足够把你的屁股框在里面,还有两个适合于其他屁股尺寸的洞眼。如果你能带一个朋友来,让他坐在你旁边,那就好极了!一本好书在好伙伴中总是会得到更多的欣赏。你可以同一个朋友一起坐在户外厕所里消磨掉美好的半小时——将终生伴随你的半小时,以及它所包含的书,及其味道。
我说,你把一本伟大的书带到厕所去,绝无损于它的伟大。只有渺小的书才会因此而受损。只有渺小的书才会被当做擦屁股纸。
《小凯撒》就是这样一本书,现在已被翻译成法语,构成了《激情》系列。翻着书页,就好像我又回到家里,读着大字标题,听着他妈的收音机,坐着铁皮马车,喝廉价杜松子酒,用玉米棒子操初出茅庐的妓女,把黑鬼吊死,活活烧死。这是让人拉肚子的东西。《大西洋月刊》或其他月刊,都是同样情况,奥尔德斯·赫胥黎、乔特鲁德·斯泰因、辛克莱·刘易斯、海明威、多斯·帕索斯、德莱赛,等等,等等……都是这么回事。当我将这些老家伙们带到抽水马桶那里去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到我内心有钟声响起。我一拉链子,他们就进了下水道。斯泰因下去,进了大西洋。也许一年以后,他们又冒出来——在科尼岛、米德兰海滨、迈阿密的岸边,同死水母、蜗牛、蛤蜊、废避孕套、粉红色手纸、昨天的新闻、明日的自杀在一起……
不再从钥匙孔里窥视!不再在暗中手淫!不再有公开的忏悔!从门框上拆掉门!我想要一个女生殖器在其中显现为一道天然纯正缝隙的世界,一个对骨骼、轮廓、天然原色有感受力的世界,一个对其动物起源既害怕又尊敬的世界。我腻味看所有痒痒的、乔装打扮的、毁形的、理想化的窟窿眼儿。暴露出神经末梢的窟窿眼儿。我不要看少女偷偷在闺房里手淫,或咬指甲,或揪头发,或躺在一张满是面包屑的床上读整整一章书。我要马达加斯加人葬礼用的杆子,动物叠动物,最上面是亚当和夏娃,夏娃的两腿之间有一道天然纯正的缝隙。我要两性人,真正的两性人,而不是带着一只蔫鸡巴或干窟窿眼儿走来走去的冒牌货。我要一种古典式的纯粹,大粪就是大粪,天使就是天使。例如,英王詹姆士一世钦定《圣经》英译本。不是威克里夫的《圣经》,不是拉丁文《圣经》,不是希腊文《圣经》,不是希伯来文《圣经》,而是那部辉煌的、致命的《圣经》。它的产生,是在英语全盛时期,是在两万词汇就足以建立一块永久的丰碑的时候。一部用瑞典语或爪哇语写成的《圣经》,一部给霍屯督人或中国人读的《圣经》,一部不得不在法语的流沙中蜿蜒曲折地流淌的《圣经》,都不是《圣经》——这是假货,冒牌货。英王詹姆士一世钦定《圣经》英译本是由一个碎骨机的种族产生的。它复活了原始奥秘;复活了强奸、凶杀、乱伦;复活了癫痫、性虐待狂、夸大狂;复活了魔鬼、天使、龙、海中怪兽;复活了魔术、驱邪、传染病、符咒;复活了兄弟残杀、弑君、弑父、自杀;复活了催眠术、无政府主义、梦游;复活了歌曲、舞蹈、马戏表演;复活了占卜、阴间、神秘、奥秘;复活了权力、邪恶、光荣,这光荣就是上帝。一切都以巨大的规模出现,加了盐、香料,以便一切都能持续下去,直到下一个冰河时代。
一种古典的纯粹,然后——让邮政当局见鬼去吧!因为,如果古典作家们真的一直活下去不死,而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一切却在死亡,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们能够活着呢?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盐保护了他们,又是什么东西使他们不受时间的蹂躏呢?当我读佩特罗尼乌斯或阿普列尤斯或拉伯雷时,他们显得多么接近啊!那种咸味!那种动物园的味道!马尿和狮子粪的气味,老虎的呼吸和橡皮的气味。污秽、欲望、残酷、厌烦、智慧。真正的宦官。真正的两性人。真正的鸡巴。真正的窟窿眼儿。真正的宴席!拉伯雷用人类的窟窿眼儿重建了巴黎的城墙。特里马尔奇奥把他自己的嗓子弄得痒痒的,连他自己的肠子都吐了出来,在他自己的泔脚中打滚。在圆形剧场里,一个高大、睡眼惺忪的性反常者一般的凯撒心情沮丧,懒洋洋地躺着,狮子、豺、鬣狗、老虎、金钱豹都在嘎吱嘎吱地嚼着真正的人骨头——而前来的人,烈士和低能儿,正走上金色的楼梯,高呼哈利路亚!
当我涉及到厕所的主题时,我重新经历了我的某些最好的时光。站在布洛涅的小便池那里,圣克卢山在我的右边,窗户上的女人在我上边,太阳晒在平静的河水上,我看见我这个古怪的美国人正将这种宁静的感受传递给那些将随我而来的其他美国人,他们将在法国某个迷人的角落站在充足的阳光里,把他们饱满的膀胱放空。我祝愿他们一切都好,不要有肾结石。
我顺便推荐一下我很了解的某些其他小便池,那里也许没有女人对你微笑,但是那里有一堵断墙、一个旧钟楼、一座宫殿的外表、一个满是彩色遮篷的广场、一个马槽、一个喷泉、一群鸽子、一个书摊、一个蔬菜市场……法国人几乎总是选对了地方来建他们的小便池。我立即想起在卡尔卡松的一个小便池,如果我选好时间,它会让我看到那个城堡的无可比拟的景象。它的位置如此之好,除非一个人有负担,或心神错乱,不然它必然会令人升起同样的汹涌澎湃的自豪感,同样的惊奇与畏惧,同样的对此景象的强烈依恋。疲惫的骑士或修道士曾歇在山脚下,那里现在奔腾着冲刷掉时代风尚的小溪,当他们抬头注视在风卷残云的天空映照下被炮火熏黑的可怖塔楼时,他们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我立刻又想到另一个小便池——就在阿维尼翁的教皇宫外面。离那个迷人的小广场仅一箭之地。在春天的夜晚,广场上几乎尽是天鹅绒和花边、面具和五彩纸屑;时光如此静静流淌,以致人们可以模糊听见小号吹响,过去像幽灵般溜过,然后淹没在深沉的击锣声中,粉碎了夜晚的无声音乐。离那个红灯闪耀的朦朦胧胧的小区仅一箭之地。在那里,你会在傍晚的清凉中发现弯弯曲曲的小街道上有忙忙碌碌的活动,女人们穿着泳装或者衬衣,懒洋洋地在门前台阶上,嘴里叼着香烟,招呼过路行人。夜幕降临时,墙壁似乎长到一块儿去了,从汇集到广场的各个小巷里涌来一帮好奇的饿汉,他们堵住了狭窄的街道,成群结队地到处乱转,像拖着尾巴寻找卵细胞的精子一样,无目的地冲到这里,冲到那里,最后被妓院敞开的无底洞吸了进去。
现在,当人们站在教皇宫旁边的小便池那里时,他们几乎不知道这另一种生活。教皇宫巍然屹立,冷冰冰的,像坟墓一般,面对着一个荒凉空旷的广场。它对面是一幢样子可笑的建筑物,叫做音乐学院。它们立在那里,隔着一块空地面面相觑。教皇们离去了。音乐没有了。一个辉煌时代的一切光彩和言论全消失了。要不是因为学院后面的那个小区,谁会想象教皇宫高墙里面的那种生活曾经是什么样子?在这座坟墓曾经活着的时候,我相信,教皇宫和底下弯弯曲曲的小巷是不分开的;我相信,那些肮脏破旧,用碎瓦做屋顶的小房子一直排列到教皇宫门前。我相信,教皇从他豪华的窝里走出来,进入明媚的阳光中时,他立即就和他周围的生活沟通了。壁画上仍然保留了那种生活的某些痕迹:户外的生活、狩猎、钓鱼、赌博、鹰、犬、女人、闪光鱼。一种奔放的天主教式的生活,有强烈的忧郁,也有焕发的青春,由罪恶、慈悲、悔悟构成的生活,一种由浅褐色和金棕色,由染有酒渍的袍子和橙红色流体构成的生活。教皇宫一个角落里有一间神奇的小房间,在那里人们可以俯瞰阿维尼翁各种令人难忘的屋顶和罗纳河上的断桥。在这间他们说教皇们写他们的教皇训令的房间里,壁画仍如此之新,如此自然,如此充满生气,甚至这个今天是教皇宫的坟墓也似乎比户外世界更生气勃勃。人们可以想象,教会的一位伟大神父坐在他的写字台旁,面前放着一份教皇训令,胳膊肘旁边有一只大酒杯。人们还可以很容易地想象一个胖乎乎的漂亮荡妇坐在他大腿上,而楼下,在那宽敞的大厨房里,各种动物正用叉子叉着在火上烤,教会其他上层人物,一帮饕餮之徒,正在高墙深院的舒适与安全感中心满意足地狂喝滥饮。没有教会宗派,没有无益而琐细的分析,没有精神分裂。当疾病来临时,它横扫了贫民窟和宫殿,横扫了富有的教皇住地,也横扫了穷困的农民住地。当上帝之灵下凡到阿维尼翁时,它没有在路对面的音乐学院那里止步,它穿透高墙、肉体、等级。它在红灯区和山上面都同样声势浩大地蔓延。教皇不可能把他的女人们抱起来放到一边就没事了。墙里墙外是一种生活:信仰、私通、流血、基色。基本的激情。壁画讲述着故事。它们如何经历了每一天,而一个整天就比书本更有吸引力。教皇咕噜着说出来的话是一回事——他们命令画在墙上的东西是另一回事。语言已经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