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角度
赛珍珠主要凭《大地》获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评语是:“由于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是真切而取材丰富的……(For her rich and truly epic descriptions of peasant life in China...)”(裕康,1992:53)也许正因为该评语对赛珍珠所描述的中国农村生活“真实性”的强调,中美文学评论界对《大地》评论的焦点一直集中在它描述的中国形象是否真实这一问题上。评论界大致形成了两种针锋相对的看法:一方认为《大地》塑造了一个客观、真实的“中国”,提升了中国或中国人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另一方则认为《大地》塑造的“中国”是不真实的、扭曲的,它甚至丑化了中国。因而本书以中国形象为研究角度来展开《大地》中译研究。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这场关于《大地》的中国形象真实性的争论达到白热化。当时,很多评论者肯定了赛珍珠及其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其中叶公超与赵家璧的评价最具代表性。中国最早的赛珍珠评论者之一叶公超认为:“赛珍珠忠实地刻画了中国人在中国背景下的生活,她完全了解他们的思想与感情。一个外国小说家没有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而是深入地描写了我们昏暗的现实社会的底层,这是唯一的一次。《大地》是这块国土的史诗,并且将作为史诗铭记在许许多多阅读过它的人们的心中。”[14](郭英剑,1999b:6)赵家璧指出,赛珍珠具有长期和中国人共同生活的经验,因而她的描写能抓住他们的灵魂,“许多写中国小说的人之所以失败而勃克夫人[15]的《大地》之所以获得世界的——连中国的在内——赞美,就为了前者单描画得了中国人的外形,而勃克夫人已抓到了中国人一部分的灵魂”。(赵家璧,1933a:640)
然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界的重要人物鲁迅、茅盾、巴金、胡风、伍蠡甫等都对赛珍珠和《大地》持否定意见。当中影响最大的,是鲁迅短短的一段话:
中国的事情,总是中国人做来,才可以见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欢迎,她亦自谓视中国如祖国,然而看她的作品,毕竟是一位生长中国的女教士的立场而已,所以她之称许《寄庐》[16],也无足怪,因为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只有我们做起来,方能留一个真相。(鲁迅,1933:496)
相比鲁迅,茅盾对赛珍珠的批判更为激进。他不仅在其1935年所写的文章《给西方的被压迫大众》中对赛珍珠进行批判(茅盾,1984a:271),还于1936年创作了短篇小说《水藻行》,意图通过自己的创作改变中国人在赛珍珠笔下被“扭曲”的命运:
我写这篇小说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塑造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形象,他健康,乐观,正直,善良,勇敢,他热爱劳动,他蔑视恶势力,他也不受封建伦常的束缚。他是中国大地上的真正主人。我想告诉外国读者们,中国的农民是这样的,而不像赛珍珠在《大地》中所描写的那个样子。(茅盾,1984b:316-317)
鲁迅与茅盾对赛珍珠的评价,代表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左翼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观点。他们从其政治立场、意识形态出发,对赛珍珠这位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有关中国的描述,无法认可与接受。他们批判最为激烈的地方,是赛珍珠的描写未涉及中国农村残酷的阶级斗争以及帝国主义侵略对中国农村所造成的危害。
近20年来,中国评论者开始摒弃“阶级斗争”这一政治意识形态对赛珍珠及其作品评价的限制,采取较客观、理性的态度看待赛珍珠及其作品所描绘的中国世界[17]。
在美国,研究者对《大地》有关中国描述的评价也出现了两极分化的现象。一方面,许多评论者和读者称赞赛珍珠关于中国的描述,他们都赞扬小说避免了对中国与中国人的刻板描述。《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评论道,赛珍珠表现了“一个不带任何神秘色彩或异国情调的中国,她的书中几乎找不到我们通常称之为‘东方式’的特征”;《星期六文学评论》(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也有论者指出,“别人笔下的中国常常显得荒诞怪异,这本书中却完全看不到这种文字”(转引自Conn,1996:126)。美国著名历史学家韩德(Michael H.Hunt)1977年曾这样评价《大地》:西方的中国题材小说通常关注的是处于中国这样一个异国情调环境下的西方人,而《大地》的中心则是中国与中国人,赛珍珠运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再现了中国人的真实镜像(Hunt,1977:38)。
另一方面,对赛珍珠有关中国的描述提出质疑的声音也一直没有停止过。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赛义德(Edward Said)东方主义理论的广泛影响,有人开始从东方主义视角对赛珍珠及其作品进行研究,认为赛珍珠具有东方主义或神秘化(exoticism)倾向,她的作品将中国神秘化以满足西方读者对中国这个遥远东方“他者”的想象。近年来这方面的代表性研究包括美籍日裔学者吉原真里(Mari Yoshihara)的《拥抱东方》(Embracing the East,2003),以及梁卡伦(Karen J.Leong)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出版的专著《中国奥秘》(The China Mystique,2005)等[18]。梁卡伦认为,赛珍珠虽然成功塑造了较积极的中国形象,但是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只是美国东方主义的一种新形式,赛珍珠关于中国的描述仍然扭曲了中国和中国人(Leong,2005:27)[19]。
综上所述,《大地》所塑造的中国形象是否真实,一直是中美文学批评界对该作品评论的焦点,而中国文化或中国形象如何在中译本中整体呈现,亦是《大地》这类以中国为题材的英语文学作品中译研究的核心问题。因此,本书以中国形象的建构为研究角度,考察《大地》中译本如何重新建构赛珍珠所描绘的中国形象,《大地》中译本之中国形象建构与现代中国的民族建构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