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建形象

三、封建形象

《大地》塑造了一个父权制统治下的封建中国形象。“它(《大地》)的结构是以劫掠为人生转形的枢纽,它的主要人物是映出父系家长制下的土地占有欲,和女性的绝对服从心。”(伍蠡甫,1932:1)在《大地》封闭、落后、愚昧的封建农村社会里,人们抽鸦片、男的留长辫、女的裹小脚;“三纲五常”是中国人的道德准则;“三从四德”是女性必须遵守的礼教;男尊女卑,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与传宗接代的工具。正如吉原真里所论述的,“通过不断强调父权制的两性关系与家庭结构是构成中国人生活的中心要素,《大地》使父权制——它显然在西方社会也同样存在——成为将中国与西方文化区分开来的‘中国特性’(Chinese-ness)的标志”(Yoshihara,2003:165)。这就是说,通过描绘一个完全由父权制统治的中国形象,《大地》将父权制作为东西方的根本区别之一,从而强化了美国东方主义。

(一)抽鸦片、裹小脚等封建习俗

《大地》中有大量关于中国人抽鸦片、赌博、嫖妓、男的留长辫、女的裹小脚等封建习俗的描述。地主婆黄老太太是个鸦片鬼,她抽鸦片败光了黄家的家业,骨瘦如柴的她最后在土匪抢劫黄家时被吓死;王龙的叔父和婶婶后来抽鸦片上瘾,最后他们双双抽鸦片致死;小说最后一章还提到因为王龙家的一个佃户抽鸦片,王龙二儿子不想再把地租给他。小说女主人公阿兰虽是大脚女人,但第1章中王龙一见到阿兰的大脚,就表现出了失望,作者在25章更明确表明,因为阿兰是大脚女人所以她一生都得不到王龙的爱。小说重复多次描写荷花的三寸金莲以及王龙对它的迷恋,阿兰为小女儿裹了小脚,王龙的大儿媳也是小脚女人。

本章第二节讨论20世纪30年代中国政府对美国“辱华”电影的审查时已提到,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民众和中国政府对美国影片中所表现的中国人吸鸦片、嫖妓、赌博、女人裹足、男人留长辫等习俗深恶痛绝,20世纪30年著名剧作家洪深对美国影片《不怕死》的批判拉开了中国运用法律手段抗击“辱华”影片的序幕。1931年国民政府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制定的《电影片检查暂行标准》,更是将“表现我国或民族之不良风习者,表演服用鸦片吗啡者”列为“有损中华民族尊严”的影片之列,不核准此类影片在中国放映(转引自汪朝光,1997:61)。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大地》对封建习俗的描绘同样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反感。祝秀侠就曾指出:“作品(《大地》)通过大地用力地展露中国民众的丑脸谱,来迎合白种人的骄傲的兴趣。好像……这一缠脚,抽鸦片烟,留辫子就是中国的整个情形的缩影似的。”(祝秀侠,1933:300)祝秀侠甚至将《大地》的这些描写与电影《不怕死》相提并论,“这和电影上[38]所扮演的中国人的龌龊情形,并无二致!且更巧妙地掩饰地为帝国资本主义的侵略行为张目”(转引自汪朝光,1997:302)。李应元则对荷花的小脚表示了强烈质疑,他指出赛珍珠在书中交代荷花是民国十二三年的一个苏州少女,但是“民国十二三年的苏州少女会有那么小的金莲么?勃克夫人所描写的苏州妓女犯了不南不北,不古不今的矛盾了”(李应元,1932:8)。

20世纪30年代的绝大部分《大地》中译者对吸鸦片、裹小脚等封建习俗的描写持抵制、批判的态度。由译本的由稚吾在其译者序言中指出,《大地》中“我们这个东方大国的神秘,被暴露了一部分……但说起暴露来,有些地方又暴露得过火,失去真实……这些地方,便是译者节删的主要一部分”(由稚吾,1936:1)。吸鸦片、裹小脚等封建习俗的描写属于由稚吾所说“暴露得过火,失去真实”的地方,由译本对此进行了大量删减。译者胡仲持对小说的封建习俗描写持部分认同的态度,在译文中对此进行了筛选与部分删改。张译本的译者完全认同赛珍珠对中国的描述,认为中国社会与民众就如赛珍珠描写的那般封建、落后,因而几乎完全保留了封建习俗的描写。

首先我们来看中国人吸鸦片的描写。由译本大量删减了这类描写,例如第1章有关地主黄太太与30章王龙婶母吸鸦片,以及两人因此面黄肌瘦的描写,由译本均大量删除。胡译本部分删改了小说关于中国人吸食鸦片的描写,例如第33章中王龙家一个佃户因吸鸦片没有好好种地的描述,被改写为“这个那个佃户到年底非调换不可……”(胡仲持,1933/1949:312)张译本基本保留鸦片描写。本书重点分析第1章王龙第一次去地主黄家见到黄太太在大厅抽鸦片的情形:

She looked at him out of small,sharp,black eyes,as sunken and sharp as a monkey's eyes in her thin and wrinkled face.The skin of her hand that held the pipe's end was stretched over her little bones as smooth and as yellow as the gilt upon an idol.(12)

由译本:

她向他细看了一下。(8)

胡译本:

她那打皱的瘦脸上沈鸷而细尖的眼睛向他细看了一下。(15)

张译本:

她从她那打了皱纹的瘦脸上,像猿猴似的细小尖锐而且黑的眼睛看他了一眼,她那拿着烟枪的手的皮肤,附在她那瘦的骨头上,光滑而又黄的像泥人身上镀的金似的……(22)

原文详细描述了地主婆黄太太因长期吸食鸦片,眼睛凹陷、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这是典型的“鸦片烟鬼”的神情与外貌。由译本完全删除了这一描写。胡译本则仅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了黄太太的面貌——“打皱的瘦脸”“沈鸷而细尖的眼睛”,这基本上看不出鸦片对黄太太身体的侵蚀与危害,“沈鸷”一词反而突出了她目光的锐利。“沈鸷”亦作“沉鸷”,指“阴沉厉害”[39]。张译本译出了原文的主要意义,但有一处与原文有些出入。张译本未将“as sunken and sharp as...”译出,“眼睛凹陷”是“鸦片烟鬼”的一个明显特征,张译本将其删除使得原文鸦片对黄太太身体的侵蚀稍有减弱。

接下来我们来看有关小脚的描述。由译本、胡译本基本保留了原文有关中国女性小脚的大小,以及她们踩着小脚迈着碎步的体态的描述,但两者均删除了小说对中国女性如何裹小脚的直接描写。例如第26章荷花、王龙婶婶为即将过门的新娘子用新的白布裹上小脚的细节,两译本均删除(由稚吾,1936/1959:137;胡仲持,1933/1949:242)。而张译本则基本保留了小说有关小脚的全部描述。试看第25章阿兰为小女儿裹脚的描述:

...and she(王龙小女儿,笔者注)was a pretty child and her mother had bound her feet well,so that she moved about with small graceful steps.

But when Wang Lung looked at her thus closely he saw the marks of tears on her cheeks,and her face was a shade too pale and grave for her years ,and he drew her to him by her little hand and he said,

“Now why have you wept?”

Then she hung her head and toyed with a button on her coat and said,shy and half-murmuring:

“Because my mother binds a cloth about my feet more tightly every day and I can not sleep at night”.

“Now I have not heard you weep”,he said wondering.

“No,”she said simply,“and my mother said I was not to weep aloud because you are too kind and weak for pain and you might say to leave me as I am,and then my husband would not love me even as you do not love her.”(144)

小说借王龙与小女儿的对话叙述了阿兰为小女儿裹小脚的情景,小女孩因为裹脚疼痛难忍,因而每天脸上挂着泪痕、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完全失去小孩应有的童真;此处还直接描写了裹小脚这一封建习俗的残忍——小女孩的脚必须一天比一天裹得紧,这样小脚才不会长大。小说还借小女儿之口,道出了中国女性裹脚的原因——小脚是中国女性美的必要条件之一,只有小脚女人才能博得丈夫的爱。试看三译本如何处理裹小脚这一封建习俗:

由译本:

完全删除。(130)

胡译本:

完全删除。(231)

张译本:

……她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她母亲把她的脚缠得很小,所以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地迈着小步。

但是当王隆挨近她的时候,看见她脸上有泪痕,便拉住她的小手,把她拉到跟前说道:

“你为什么哭呢?”

她低下头,捏着衣服的底襟,带羞地情情说道:

“因为我妈用一块布把我脚每天缠得紧紧地,我黑夜连觉都不能睡”。

“那么怎么我没有听见你哭过呢?”他惊异地问。

“没有哭?!”她简单地道:“我妈说,我不要大声哭,因为你的心太软,听了我哭,就要把我的脚放开和从前一样,日后我的男人一定不爱我,和你不给她一样”。(336-337)

由译本、胡译本将这一中国女性如何从小就开始裹小脚的细节完全删除,而张译本则将其保留。我们重点分析张译本对几个关键词句的译法。首先是“she moved about with small graceful steps”,该句形象地描述了小脚女人走路的姿态,并将其描述为“graceful”(优雅的)。张译“摇摇摆摆地迈着小步”只说明小女儿走路时有些不稳,并未体现原文所说的“优雅”姿态,因而淡化了中国以小脚女人走路的优雅姿态为美的观念。其次是“her face was a shade too pale and grave for her years”,该句表现了裹小脚对女性的残害——王龙小女儿因此脸色苍白、闷闷不乐。张译将此句直接删除了。最后是“Because my mother binds a cloth about my feet more tightly every day”,此句的“more tightly every day”表明小脚必须一天比一天裹得更紧,这将裹小脚习俗表现得更为残忍。张译“因为我妈用一块布把我脚每天缠得紧紧地”则未译出原文的这层意思。总之,此处有关裹小脚习俗的残忍,以及中国认为小脚女人走路姿态优雅的审美观,在由译本、胡译本中完全没有体现,张译本则对此稍有淡化。

(二)男尊女卑

《大地》刻画了一个父权制的中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是主导这个社会两性关系的准则。《大地》中的女性地位是极其卑微的:重男轻女的观念在中国社会盛行,认为女儿是替别人家生养的;第3章阿兰生头胎时王龙迫切希望是男孩,第7章阿兰生了一个女孩,王龙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灾年里人们卖掉女儿,甚至女孩出生刚一落地就被弄死。

阿兰可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农村妇女的典型。阿兰性格中虽然有积极的一面,她任劳任怨、勤俭节约、谦逊忠实、坚韧不屈,但她也有消极的一面。伍蠡甫就曾评论:“她(阿兰)一生都是奴性的妥协、退让,代表人世的懦弱卑污。”(1932:14)祝秀侠也曾指出,“阿兰的描写,是较为成功的。但作者有着太过火的地方。她要把阿兰作为一个在农村和奴隶般的女性典型”(祝秀侠,1933:304)。从结婚第一天开始阿兰在王龙面前始终谦卑恭敬、逆来顺受、小心翼翼。即使后来王龙为了讨好荷花抢走她仅有的两颗珍珠、娶小妾,她也逆来顺受。相比阿兰,荷花虽然从王龙那里得到了更多疼爱与怜惜,王龙也一度对她言听计从。但是,荷花与阿兰同样都只是王龙的附属品、工具,前者是他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后者则是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荷花嫁给王龙,动机固然和阿兰一样,为要解决自身的生存,而王龙娶她,也仿佛娶阿兰时的用心”(伍蠡甫,1932:11)。

对于源文本中有关女性地位卑微、男尊女卑的描述,由译本通过删减等方式大大提升了中国女性地位,胡译本则对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张译本的处理方式则不同。张译本的译者认为:“……娶姨太太,生小孩子的观念,不但牢牢地抓住每个农民的思想意识。”(张铁笙,1933:2)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中国农民(男性)思想意识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娶妻子或姨太太以便她们为其生儿子传宗接代,姨太太则如物品一样,是中国男人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因此,张译本不但保留,甚至还强化了对中国社会男尊女卑的刻画。试看三个译本如何处理第22章有关荷花与阿兰从属地位这一概述:

So these two women took their place in his house:Lotus for his toy and his pleasure and to satisfy his delight in beauty and in smallness and in the joy of her pure sex ,and O-lan for his woman of work and the mother who had borne his sons and who kept his house and fed him andhis father and his children.(124)

由译本:

于是在他家里的这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地位了:荷花是当作他的玩物,阿兰呢,当作他的女工,当作一家的母亲,她管着家,做饭给大伙儿吃。(112)

胡译本:

于是这两个女人在他家里各有各的地位了:荷花是当作他的玩意儿,使他对于美,对于小巧,对于她那纯粹性的乐趣这种种,欣赏和满足;阿兰呢,当作他的女工,当作一家的母亲,她已经生了他的儿子们,她管着家,做饭给他和他的父亲,他的孩子们吃。(197)

张译本:

这样,这两个女人便都在这家里住下了:荷花作着他的玩具,供他取乐,满足他爱好娇美和性的愉快;娥兰呢,是给他做活计的老婆,是他孩子们的母亲,管着操理家务,给他和他父亲及两个孩子调理饮食。(288)

首先我们来看荷花的地位。荷花是王龙的玩具,满足他对于美、女性娇小身材与性的需求。三译本均忠实表现了原文对于荷花地位的定位——“toy”。但由译本将有关荷花为王龙提供各种需求的露骨描写全部删除,这样它一方面淡化了原文王隆旺盛性欲的描写,另一方面原文中荷花作为“性工具”的地位亦稍有提升。其他两个译本基本保留了这一露骨描写,但它们对“for...his pleasure”的处理不同:胡译“使他对于……欣赏和满足”,用“欣赏”这个褒义词来表达王龙对荷花的“美”“小巧”与“性”的需求,美化了王龙对荷花的态度,从而提升了荷花在王龙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张译“供他取乐”则进一步强化了荷花只是王龙的玩具与供他取乐的对象,加强了荷花的附属品地位。接下来我们看阿兰的地位。阿兰是为王龙干活、生孩子、做饭的女人,三译本均忠实保留了这一描述。概言之,由译本、胡译本通过删减、改写等策略,提升了中国女性的地位,而张译本则更强化了中国女性地位的卑微。

第7章通过一处王龙的心理描写刻画了中国女性的卑微地位——女孩是为别人家生养的、生女孩被王龙视为不祥征兆,只有生了儿子才能真正算是传宗接代:

And then he thought of that new mouth come that day into his house and it struck him,with heaviness,that the birth of daughters had begun for him,daughters who do not belong to their parents,but are born and reared for other families.(39)

这一章中,王龙被迫将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了好吃懒做的叔父,心情很不好。回到家中得知阿兰生了个女儿,他的心情越发沉重,因为生女儿是不祥的征兆;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看看各译文:

由译本:

……随又想到他又添了一个孩子了。女儿不能终生在父母身旁,却为别人家生养的。(35)

胡译本:

……随又想到这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家口落到他的家里来了,于是这一个念头沉重地打动了他的心:生女儿这事情在他已经开头了——女儿是并非爹娘所有,却为别人家生养的。(59)

张译本:

他想他家里倒霉的日子来了,生了这个女孩子,迟早不是自己的,总是别人家的人,这就是个起头。(86)

除由译本外,其他译本均表现了原文的主要意义。我们首先来看“it struck him,with heaviness,that the birth of daughters had begun for him”一句。由译本直接将它删除。胡译“于是这一个念头沉重地打动了他的心”属于直译,意思与原文接近。张译“他想起家里倒霉的日子来了”恶化了王龙对女儿降生一事的反感,原文只说“it struck him,with heaviness”(让他心情沉重),张译却将其视为“家里倒霉的日子来了”,由此所表现的女性地位较原文更为低下。再看“daughters who do not belong to their parents,but are born and reared for other families”一句。该句从侧面体现了中国封建女性必须遵守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一伦理规范:女性始终是男性的附属品,无论出嫁与否都没有自己的自由;由于女性出嫁后不再属于自己的父母,而属于夫家,因此中国人不愿意生女儿。胡译本、张译本较好地再现了原文的这一层意思。由译本则对原文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写,“女儿不能终生在父母身旁”仅陈述女儿出嫁后离开父母这一客观情况,淡化了女性出嫁前附属于父母这一伦理,因而提升了中国女性的地位。此外,与其他两译本的“为/给别人家生养的”相比,张译本“总是别人家的人”更直观地体现了中国女性必须“出嫁从夫”,强化了女性的附属地位。总而言之,源文本此处所体现的男尊女卑、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这一中国封建伦理规范,由译本将之大大淡化,胡译本基本忠实保留,张译本则对此进行了一定的强化。

(三)封建礼教

《大地》可谓中国封建礼教的大舞台,各种道德观念纷纷粉墨登场,展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各种伦理观念。小说中穿插了大量关于中国封建礼教的描述。例如,第1章王龙成亲的描述中介绍了新娘未入洞房不得与其他男人见面的规矩;第7章王龙叔父教训他不得与长辈顶嘴;第17章王龙带两个儿子去私塾时没有和他们并排走,因为父子并排走是不符礼数的;第30章王龙二儿媳头胎应该生女儿,以表示对长嫂的尊敬;第31章大儿子见王龙堂弟违背礼教,与王龙两个儿媳说话,因而恼羞成怒。《大地》对中国封建礼教的刻意描述引起了20世纪30年代许多论者的不满。祝秀侠批评《大地》“只用劲地来抓住旧礼教和一切琐屑的封建习俗来描写,这是不充实的”(1933:301)。季羡林先生曾深入分析《大地》对中国封建礼教的表现。他认为,由于赛珍珠不了解中国人的人生态度,所以《大地》表现的中国礼教完全流于形式:

此外,夫人未能了解中国人对人生之态度,亦为缺点之一。随之表现于此书中之中国礼法,完全在形式方面。

自夫人观之,中国所谓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为形式的,毫无真情。此乃一般外人之偏见,夫人自非例外。然中国五伦之相互关系,实多出于至情,绝非纯由矫揉造作者。夫人有先入成见,写来多与实情扞格。(季羡林,1933:11)

三译本对源文本着力描绘的封建礼教与伦理道德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由译本通过删减、改写等策略将这类描写几乎完全排除在译文之外,例如上段中提到的小说第17章、30章、31章中的各种礼教,由译本一律删除未译(由稚吾,1936/1959:87,162,166)。胡译本的译者认为:“也许因为力求迎合美国的大众趣味的缘故吧,作者(赛珍珠)对于中国旧礼教却未免刻画的太过分。”(胡仲持,1933b:3)因此胡译本对中国旧礼教描写采取了选择性删改的策略,删改了译者认为“刻画的太过分”的部分,例如它删除了上段指出的第31章所描述的礼教(胡仲持,1933/1949:294)。张译本则将这些礼教描写基本保留。第26章有一中国礼法描写如下:

Wang Lung did not speak with the maiden,since it was not fitting,but he inclined his head gravely when she bowed...(150)

由译本:

王龙没有同新娘讲什么话,不过当她弯腰时,他严肃地点一点头。(135)

胡译本:

王龙没有同新娘子讲什么话,不过当她弯腰时,他严肃地一点头。(240)

张译本:

王隆没有和这媳妇讲话,因为那是不合适的事,只在她行礼的时候庄重地点了点头……(352)

小说此处描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两种礼法:其一,儿媳过门时必须向公婆鞠躬行礼,而公婆则只需要点头作为回礼;其二,儿子成亲那天公公不能与儿媳讲话。三译本在翻译这两种礼法时体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倾向。由译本、胡译本删除了王龙与儿媳讲话不合礼数的描述,并将儿媳妇的行为“bowed”译为“弯腰”,“弯腰”仅描述了儿媳朝王龙弯下身体这一动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未表明儿媳这么做是为了遵从一定的礼教规范。张译本则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策略:它们忠实保留王龙不和媳妇说话是因为那样做不合礼数;“bowed”被译为“行礼”,充分体现了儿媳这一行为遵从了一定的伦理规范。

除了描绘各种封建礼教外,《大地》还着力刻画了中国封建大家庭的大家闺秀所应遵从的行为规范。赛珍珠特别欣赏中国封建社会大家闺秀的行为举止。“勃克夫人对中国旧家庭里的女性的端庄沉重,勤俭忍耐,温柔和顺,以及她们年代自尊自重,都有热烈的爱好。”(汾澜,1935:103)王龙大儿媳是赛珍珠在《大地》中刻意树立的这种女性的典范。第26章对大儿媳的行为举止是这样描述的:

...and he(王龙,笔者注)was pleased with her(大儿媳),for she knew her duty and she moved about the house quietly with her eyes downcast.Moreover,she was a goodly maid,fair enough,but not too fair so as to be vain over it.She was careful and correct in all her behavior.(150)

由译本:

她一切举动都很谨慎小心。(135)

胡译本:

她一切举动都谨慎小心。(240)

张译本:

但是他看了很喜欢她,因为她也很知规矩,低了头眼睛只向下瞅着。同时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很忠实,但并不糊涂。她很谨慎,对于自己的举动都很矫正。 (352)

小说此处详细刻画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大家闺秀应该遵从的举止规范:走路必须轻轻慢走;走路时眼睛只能望着地面、不能东张西望;容貌端庄、不能过于娇艳;行为举止小心谨慎。对这一描写,由译本、胡译本进行了大量删减,将原文的长段描述改写为“她一切举动都(很)谨慎小心”,这一表达根本未涉及中国传统礼教与伦理,两译本因而大大减弱了原文中的封建伦理道德描写。张译本则通过改写大大强化了封建伦理:首先,“she knew her duty”被改写为“她也很知规矩”,原文指的是大儿媳非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张译“很知规矩”则明显含有更浓厚的伦理道德色彩;其次,“she was a goodly maid,fair enough,but not too fair so as to be vain over it”指大儿媳容貌端庄但又不过于娇艳,张译本则将此改写为“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很忠实,但并不糊涂”,原文对女性容貌的要求被转换为“好”“忠实”“不糊涂”这些伦理要求。总体说来,虽然张译删除或漏译了“she moved about house quietly”,但它在总体上仍大大强化了封建礼教与伦理道德。

从以上译例分析可以看出,源文本所描述的父权制统治下的封建中国形象,在三个译本中有不同的表现。由译本对源文本有关中国父权社会各种封建习俗、旧礼教与伦理道德采取完全抵制的态度,彻底删除了相关描写,大大弱化了对中国社会男尊女卑、封建落后的描述。胡译本则以批判的态度对待这类描写,对此进行了选择性的删减,因此所体现的中国父权社会的落后、封建程度较源文本更低一些。张译本保留了这类描写,并在多处地方对此大大强化,因此所体现的中国父权社会的落后、封建程度较源文本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