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最简物质”生态伦理思考
当浪漫主义文学的火炬传递到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手中时,浪漫主义文学中蕴含的生态伦理思想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梭罗的人生追求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追求物质生活的简单化,在经济和生活方式上都要求用较低标准满足生活需求;而另一方面,他致力于全身心的体会自然之美,用充满好奇、欣赏的眼光看待自然的每一处景致,用浸入式的方式思辨人类和自然的关系,视人类和自然为一体。在瓦尔登湖畔自给自足的生活了两年后,梭罗用亲身经历的简朴的生活方式向人们证明,人类社会完全可以用较少的物质财富活在丰富的精神创造之中的。他穿越浪漫主义的外壳,揭示自然存在独立的价值以及它对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命的重大意义,他以一种超功利的尚美体验方式来认识和把握自然万物,主张人通过自身的心性修养来使人的生存适应于自然,这个契合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的和谐。梭罗将自己亲身经历得到的精神体验收入《瓦尔登湖》(Walden)中,在该书中以生活在湖畔的、脱离了现代文明支撑的生活细节为依托,论证了自己的生态主张。《瓦尔登湖》具有三重生态伦理思辨境界。
第一,大自然是美丽和谐的,人类和自然万物之间应该是平等友好的关系。《瓦尔登湖》描写自然之美的语言是为了表达人与大自然以及万物之间的互动和深情。在他的眼里,动物不存在兽性,人与动物之间是亲密而非猎杀、消遣的关系。“麝鼠是我的兄弟……臭鼬是一慢腾腾的人……斑鸠是我同时代人和我的邻居……康科德的植物是和我住在一起的居民”[22],他以最宽容和最民主的态度拥抱着充满活力的世界。梭罗在书中多处论述了人与自然相融相伴、互相依存的关系,“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健康,这么多的快乐!对我们人类这样地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土吗?……人在与自然的交感中可以得到身心的健康……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温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侣,即使是对于愤世嫉俗的可怜人和最忧悒的人也是一样。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间而还有五官的话,便不可能有很阴郁的忧虑”[23]。这种具有超验主义情结的表述,将人和自然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梭罗超前的自然生态观。
第二,自然万物与人类平等的关系的基础是“关系之网”。一方面梭罗在表达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梭罗深度阐明了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基础,自然界哺育了人类,人应该与自然和睦相处。如果自然的平衡和美丽遭到破坏,人类将无法独善其身。他抛弃了发达的物质生活带来的便利;他诉求的是抛弃物质发展和原生态自然环境之间的二元对立;强调的是人和自然界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梭罗没有刻意的用哲学思维表达自己的生态观点,却和德里达的“踪迹”概念不谋而合,在德里达提出这种哲学理念之前的一个世纪,梭罗通过实践早已验证了这个理论。他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事物本身都不存在,存在的不过是一张关系之网。”“人与自然之间有血缘亲情相连,享受更高级,更升华的生活”[24]。他认为自然拥有更高法则、更奇异的文明,远非人们所想。而在此之前,虽然哲学家们有保护自然的意识,但却都有人类中心主义的痕迹在其中。此前,梭罗的老师爱默生曾有如下相反的论述:“自然完全是中性的,人让它为人效劳,它温顺的接受人的统治,就像耶稣骑的驴子一样。它把它所有的王国提供给人类,把它们作为原料,让人用这些原料塑造出有价值的东西。人从不厌倦对自然的这种调理,他那获胜的思想一个接一个的与万物同至并且将万物制服,直到世界最终变成了一个被人了解的意志,这是人的另一个身躯。”“再找个漂浮于太空的绿色星球上,存在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它们供养人,取悦人。”“每一个有理性的动物都可以把自然作为他的家产。如果他希望得到自然,那么自然就是他的”[25]。梭罗能够冲破历史积习思想的桎梏,表达了与前人截然不同的生态观。
第三,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前提是人类要避免对物质的过度需求,以最小化的物质消耗速度在自然界中生存。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倡导的主旨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对后世的物质观产生重大影响。如果人能够减少对自己物质舒适度的要求,就等于减少对自然的索取,这对保持自然界的本来面目、减少开发和破坏自然的程度具有重要意义。曾经有著名的批评家休伯特指出:在所有人都尽情享受物质带来的极大便利的时代,梭罗能逆潮流而行,他是反抗美国物质主义的第一人。梭罗摈弃了物质的享受而过简单生活,是为了实现他的理念:通过最简单的物质条件来体会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奢侈的人不但舒适了温暖了,而且热的很不自然……他们是被烘烤的,自然是很时髦的被烘烤的。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有妨碍。所以关于奢侈与舒适,最明智的人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有这样的典型人物,他们外表生活再穷不过,而内心生活再富不过。”[26]
梭罗的这种与时代背道而驰的生态伦理观显然远远超过了他所处时代人们的理解力,却在后人的评价中得到了高度认可。洛厄尔评论道:梭罗的一生就是对无用并无目标的美国式奢侈的谴责[27]。艾略特指出,在瓦尔登湖中,我们经历了一点纯净的美国生活,不是前进的那种,而是相反的那种。芒福德在1926年指出,梭罗也许是唯一的停下来并写出他的丰富体验的人。在人们四处奔波的年代,他保持着平静,在人们拼命挣钱的时代,他坚守着简朴。简单化没有使梭罗走向头脑简单的狂热,而使他走向了更高的文明。芒福德认为梭罗将成为一个预言式的人物,新时代对他的思想和人性会赋予崇高的评价[28]。梭罗倡导的“最简式”生活方式对于保全自然本来面目、维护生态平衡具有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