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些小说作品中,张贤亮会整体搬用外国文学作品结构以及人物关系,这方面,长篇小说《男人的风格》就是一个典型的样本。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巧妙、自然地移用,融化为自己作品的一部分。具体来说,《男人的风格》让它所营造的生活世界中的人物形象,学习、模仿列夫·托尔斯泰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物,这不是偶然地、零星地涉及,基本上贯穿了前半部分情节。
小说第一章“命运的弹指声”,一开篇,市委书记陈抱帖和夫人罗海南出场。罗海南在客厅灯下捧着一本厚书,一本她最喜欢、百读不厌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对着进屋的新婚丈夫没头没脑地说你“纯粹是个卡列宁”。这是小说的线头,顺此线索,两人的关系便依照这本名著分派、定位了;接着罗海南的话头,陈抱帖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也回应道:“那么你就是安娜啰,我祝愿你找到一个沃伦斯基。”
这段描写具有嵌入或叠合的特点,将人物之间关系以及各自不同的性格、爱好、偏向等,无须说明性的文字,通过二人对话,便显示出来了。
陈抱帖和卡列宁在个性、情感以及事业追求上具有高度相似性特征。作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家”,卡列宁一辈子一直在官府里工作,处理各种问题,所以当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爱上别人时,害怕极了,他从来不会想象或体验妻子的内心世界,“在思想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地着想,这对卡列宁来说是一种不习惯的精神活动。他认为这种精神活动是一种有害的危险的胡思乱想”;而且,就在他事业快要成功、特别需要安静的时候,妻子却爱上了别人,这种“无聊的烦恼”令他厌烦。[11]陈抱帖,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市委书记,改革开放的弄潮儿,和卡列宁对妻子的厌倦一样,他对罗海南亦颇有不满,在自己的改革事业起步阶段,正需要一个贤内助从精神上助推自己,现实却是妻子不仅没能成为精神上的动力,相反,她甚至不尊重他的自尊心。一个不理解丈夫事业的妻子,有时比敌人更令人烦恼,想到这里,陈抱帖心里没来由地闪出“卡列宁”这三个字。
安娜不爱她的丈夫,当卡列宁偶然言及“爱”字时,她的内心是极度反感的:“他会爱吗?难道他也会爱吗?要不是他听人家说到‘爱’,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使用这个字吧。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12]罗海南也不满丈夫,在她眼里,丈夫“倒像尊铁炮一样”,时时对准了她发射。所不同者,安娜因此而近乎疯狂地爱上情夫,而罗海南则在虚构的文学世界中抚平自己无尽的渴想。在这一重要道德原则的分野上,罗海南毫无犹疑地离开了她的样板安娜,向小说另一对人物——列文和吉提——求教。第二章“原来这里没有一点罗曼蒂克”,罗海南读到列文向吉提求婚一节“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忍不住泪流满面,浮想联翩:
这是列文向吉提求婚的一场。老托尔斯泰把恋人的心理描写得那么准确,那么细致入微,那么传神,简直令人不能相信这是人写的,而是缪斯本人——不,是本神——的手笔。她记得还是在那个县“插队”的时候,她第一次读到这里时,她的心也不禁像吉提一样战颤起来,像吉提一样,全身充溢着、荡漾着那么一种使整个肉体完全融化的幸福感。读到这里,她像吃妈妈从北京给她寄来的好吃的东西一样,甚至都不舍得一次把它读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如同用牙齿尖一点一点地在那美食上磨啮。
读罢列文与吉提一节,仿佛意犹未尽,罗海南又读了拜伦的《唐璜》,其中“女人在她初次的热情中爱她的情人,/在一切其他热情中她爱的只是爱情……”,有整整三节之多,借此传达出罗海南内心“对爱情的热爱”。
张贤亮于人物的形象刻画是有节制的,她只让罗海南沉入文学创造的虚构世界中,即使与诗人石一士时相过从,晤谈甚欢,那也是一种共同爱好所促成,与恋情无涉。列文向吉提求婚一节之后,小说的前半部分结束了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引用,转向了另一部俄罗斯名作——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女人》。小说第二章末尾,罗海南表面上对丈夫极表不满,内心却盼望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哪怕吵上一架。此处以倒叙方式描写了当初他送她回家的情景,动情时,她曾表示自己一定会支持他,“像图鲁别茨卡雅公爵夫人和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那样,随他去西伯利亚”,这一叙述为后面情节的发展打下了一个伏笔:小说结尾部分,罗海南最终理解、谅解了丈夫。图鲁别茨卡雅公爵夫人和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是长诗《俄罗斯女人》里的主人公,“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后者经过千难险阻到了丈夫服苦役的地方,跪下来吻着他脚上的铁链:
当我看见丈夫身上的镣铐,
他的痛苦,我全明白了,
他苦受得很多,他也真会受苦!……
我就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
跪下去,——首先我把镣铐送上自己的嘴唇,
然后便和丈夫拥抱亲吻![13]
罗海南选择了学习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也要吻丈夫的脚:
……正如涅克拉索夫所写的:她要向全家人表示,她要去找孤苦无依的丈夫,把最好的爱情在荒僻的农村献给他!她要像伏尔龚斯卡雅公爵夫人一样,在她丈夫面前跪下,吻一下他的镣铐,然后和丈夫紧紧地拥抱,从今以后做他的好妻子!
张贤亮熟悉俄罗斯文学,对作品的精神、意境体察入微,整块、大段地移用,为人物形象加添光彩,亦令情节新鲜丰盈。对苏联文学,张贤亮同样精熟,前引《甜蜜的女人》即为一例。中篇小说《土牢情话》也受到了苏联著名作家拉甫列涅夫的中篇小说《第四十一个》的影响。《第四十一个》描写苏联国内战争期间红军女战士玛琉特卡与被俘白军中尉在一座荒岛上的恋爱故事。在创作谈《关于〈土牢情话〉》中,张贤亮写道,早在观看影片和阅读原作之前,他就曾拟以个人经历创作一部小说,情节与《第四十一个》几乎相同,后来完成的这部中篇,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从拉甫列涅夫的小说中“变化”成的。[14]两部小说的故事不尽相同,人物命运亦因性格差异而不同。不过,两相比照,影响的痕迹仍然存在。人物关系方面,都是看守与囚徒模式;细部描写上,角度、层次不一,突出点是一致的。比如,玛特琉卡相貌上有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她的眼睛:“一对猫眼在暴风雪灰黄色的迷雾中熠熠闪光”,“在她那苍白如雪的脸上,只有在那对塌陷得大大的眼眶里依然闪烁着猫眼似的黄色光泽”等等。[15]描写的对象是眼睛,着重号却在“闪光”这个意象上。乔安萍身上的特征也是“光辉”:“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会放射出这样美的光辉。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毫毛。”于最深层次上,两部著名的、颇具吸引力的小说,均以人物曲折起伏的命运变化证明了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