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诅咒、狂欢仪式以及救助

一、《换骨》:诅咒、狂欢仪式以及救助

这是一个有关痛苦、落难和救助主题的短篇。

小说写了一个女人,她是杨木匠从外地领回来的,据村民说是地主的女儿,还有说是右派的女儿,“地富反坏右,说法不一样,反正都说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从政治身份上来看,这个女性没有任何地位,她所属的阶层与“人民”对立,在那个以阶级标准划分人群的时代,其实就是一个贱民,一个不受保护的弱者,随时都会受到伤害。村民们始而拒绝她,担心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影响庄风”,到最终接纳了她。

小说的情节设置颇为讲究:女人没有出场,围绕着她的一切活动,通过叙述者即“我”的视野展示出来。其中一个大的事件,便是女人患上了奇怪的病,全身骨头疼痛,水米难进。据本地习俗,这种病名为“换骨病”,治疗方法更为奇特:偷村民的鸡给病人吃,让失主家骂,挨骂之后,病人即会痊愈。

骂人习俗带有远古巫术性质,后来转化为民间狂欢功能。巴赫金在研究拉伯雷小说时发现,就起源而言,骂人的话是一种“广场语言”,种类繁多不一;在原始社会中,骂人的话语“主要是巫术、诅咒性质的功能”,它们“既有贬低和扼杀之意,又有再生和更新之意”,后来逐渐失去了巫术和实用性质,具有狂欢以及自由的氛围。[2]

唯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李进祥小说里那种兴高采烈的咒骂。小说有大半篇幅描写了骂人场面,那其实是一个节日,一个狂欢、自由并且具有一定仪式的节日:“骂街也就是演出,骂的人出出心中的憋气,看的人看看热闹,有人叫好、有人喝彩、有人接茬儿,才有意思。”

每个人都知道节日的内容、程序:背景是杨木匠偷鸡,他的活动是在幕后,前台演出者则由杨木匠指定,他偷谁家的鸡,谁就是演员。第一个出场的是叙述者“我”的母亲,性情温和,表演拙劣,“连一个捧场的观众也没有”;第二个演员是小奶奶,她可是“有些名角儿的风范”,从容地开骂,骂偷鸡贼,骂早逝的丈夫,骂四处闯祸的儿子,一直骂到天黑,人众散去;第三个是文化嫂子,人长得漂亮,“娇声娇气”地骂街,引逗得年轻后生们“痴痴迷迷、魂不守舍”……这个节日持续时间很长,“从秋天到冬天”,未有间断,虽然“贼其实就明摆在那里”,只要他不停手,仪式就不会结束。

按巴赫金的理论,狂欢节必然伴有美食,人人皆可自由取而食之。然而,特定年代的西北偏远农村,物质匮乏,肉食更为短缺,当演员在“舞台”上演出、观众在“舞台”下欢笑时,杨木匠的女人独自在家享用鸡肉,那是全村人给她的特权:“那年月,一家煮鸡肉,全村都香了,鸡肉的香味就在村子里飘,香味的源头就是杨木匠家。可谁也没有把杨木匠当贼揪出来。”

“演出”的最后一幕,女人终于出场了:

杨木匠媳妇的病却渐渐地好了,到春天,病完全好了。她孵了一窝鸡娃,一家一家地送,一家一家地道谢。病好了,得把偷人家的鸡还上,不还的话,病还犯呢。偷去的是大鸡,还回的是鸡娃,谁也没不高兴,都说,谁还没个三灾八难的,治病是大事,病好了就好。

这是一个相当完美的结局。民间用它充满活力、并且极为特别的“骂街”方式,演绎了一个救助和感恩的故事,同时也让那种有违人性的政治伤害显出其渺小和荒诞。或许,还可以补充一句,民间“换骨病”,实有其病;患在“黑五类”女儿的身上,又何尝不是一种有关心理伤害的隐喻或象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