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代小说中的基督教书写自一开始就出现了模式化现象,一个主要的表现是,那些皈依基督教的国人形象,或者坏事做绝,或者孤苦无助,最后于偶然间听到了一个威严且具安抚性的声音,投向主的怀抱,真心忏悔、赎罪,完成新生过程后一变而为虔诚的教徒。比如北村长篇小说《施洗的河》(1993年)中,主人公刘浪干尽了一切坏事,他周围的环境如药铺、茶楼、妓院甚至祠堂和寺庙里也纷纷发现有死尸,无理性导致人们莫名其妙地杀人和被杀,“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跟着一传道人去痛说前事,洗净罪恶。如此的自我认识和忏悔,太多理性说教,是一种概念化的描写和呈示,连主人公的姓名都是预先的设计,如刘浪谐音“流浪”,刘浪的弟弟刘荡谐音“流荡”。再如范稳长篇小说《水乳大地》(2004年),峡谷地区最先入教的两个受洗者,一为快要病死的流浪儿,一为被仇家追杀的杀人者;作者另一部长篇《大地雅歌》(2010年)中,最先受洗的是一对私奔的情人——一个说唱艺人和他所服务的主人家小姨妹。小说中还有个概念化人物:一个强盗,原为土司的私生子,在神父感化之下入教,后又叛教,成了坚定的革命者,宣称体内流淌着“革命的红色血脉”,而最后在妻子的前男友再度出现时,径自割断缆绳坠入澜沧江中。范稳的小说表面上看描写了宗教题材,其实却以故事情节的离奇曲折取胜,充满了传奇色彩,宗教似乎只是调味品,由入教而至叛教,对宗教性群体而言,关系甚大,至有重于生命者,可在作家笔下,其间转变过程,毫无转折难度和痛苦省思。
还有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那就是对《圣经》经文以及基督教仪式和教义的随意曲解,或者生搬硬套、凑泊比附。以下试举几例。李佩甫长篇小说《羊的门》(1999年)开首引用了《新约圣经·约翰福音》第10章第2节“主是羊的门”:“所以耶稣又对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此节经文的含义至为明确,据《圣经导读》一书的解释,其义为“他自己就是伟大的牧人弥赛亚,就是先知预言的那一位”[1]。小说刻画的却是一个地方头人,或者类近于土豪、酋长式的人物,其人以农民的狡狯、商人的精明和政客的邪恶,构建了一个复杂的权力关系网络。比较所引经文与小说主旨,一为向善,以臻光明的境界,一为作恶,无所不用其极,二者间实则冰炭难容。当年有评论说作品颇具宗教悲悯情怀,真是不知所云。将世俗宗法社会里的头人,比附为宗教世界里的牧人,拟于不伦,此为明显的失误。类似的失误也出现在作者另一部长篇小说《生命册》(2012年)中,小说题目显取自于《新约圣经·启示录》第20章第4节“末日的审判”:“案卷展开了,并且另有一卷展开,就是生命册。死了的人都凭着这些案卷所记载的,照他们所行的受审判。……若有人名字没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以及第21章第5节“神和羔羊为城的殿”里“只有名字写在羔羊生命册上的才得进去”。小说叙述了一个出生在农村的年轻人于社会上的打拼经历,其间所身经的挫折、所目睹的苦难,自是在所难免,给人印象较深的细节确也不少,如一个老上访户的辛酸人生,为讨回一间绝无可能复原的房屋,赔尽了一生。文本寓含着对当下的批判性,自不待言,可是将艰难度日的世俗众生暗比为“羔羊生命册上”的信众,毫不搭界地贴上一个宗教性的标签,只会减少而不能增加批判的力度。比这种随意贴标签走得更远的,是那种明显的知识性错误,比如李锐长篇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2011年),全部作品构建在错误的知识框架上:结构方面,设置了西方天主教与中国本土民间宗教(女娲教)的冲突,场面描写颇为激烈,由冲突至于械斗,暴力血腥。其实则不然,即以近代史而言,对抗西方宗教最坚决的恰是正统的儒家文化,而民间的普通百姓反倒能和传教士及教民“和谐相处,相安无事”,并非处于你死我活的状态,老百姓的观念是含混的,只要对自己有实际好处,则无所不可,双方甚至会产生互助关系。[2]情节方面,洋牧师张马丁不愿屈从于高主教的阴谋,即不愿意为诬陷村民而说谎话,严格遵守第八戒律“不可作假证陷害别人”,被主教逐出了教堂,流落在外,差一点冻死;至“第八天”时幸得村妇张王氏救助,于彼氏热烘烘的怀中突然勃起,不能把持,遂与之行了苟合之事,全然不顾此种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第六戒律“不可行淫”和第九戒律“不可图他人之妻”,遵一违二,避谷陷坑。再如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2013年),于卷首引用了《旧约圣经·创世纪》第二章第一节“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并径以“第七天”作为小说题目,其意大约取“安息”之意,却是望文生义,完全错解了此术语特殊内涵“圣日”“可喜乐”“祝福”等,依字面意思直等同于死亡、下葬、葬礼,把安息当成死亡,此为俗不可耐的解释。小说末章“第七天”内容除鬼父子终得相聚之外,又写一女子的葬礼,该女收男友山寨礼物后感到羞辱,愤而自杀,以大幅笔墨铺陈葬礼场面,并用“死无葬身之地”一语来加强效果,意在卒章显志,却是写得轻巧、错得离奇。更为离谱的是马原长篇小说《牛鬼蛇神》(2012年),第一卷第一章最后一节,用了五页篇幅来议论《旧约圣经·创世纪》第1章第1节中“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一句,率尔断言道,既然水非上帝所造,那么,“此上帝仅仅是有限上帝”,并非全知全能,并进而断定撰写《创世纪》的圣贤“出现了常识性错误”。作者自以为这一发现将“可能引起基督教世界很大的震动”,却不知宗教学者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公元400年左右,基督教神学大师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中解释道,尽管《圣经》中未写明这水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形成的,“但健全的信仰和正确的理智对此不会有所怀疑的”,也不会因此“便说这些水是和天主一样永恒”。《圣经》中有“空虚的地”和“黑暗的深渊”,均为无形物质,虽然对它们的创造缺而不载,但根据真理的教训,可以肯定包括水在内的物质都是天主从“空虚”中创造的,殆无可疑。[3]到了21世纪,在一本被称为“近数十年来问世的科学文明文中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专题性作品”《水晶太阳之谜——现代人失落的宇宙奥义》一书中,作者从光学角度阐释了这一令很多人“诧异”的有名句子,认为那可能是一种“光学现象”,并大胆地假设此“水”是装在空心玻璃球里,“来自神的光碰到装水的球形容器的表面,于是就有了聚焦的光”。[4]——虚构性文学作品亦须跟上知识的整体发展步伐,否则,一涉及相应的知识,尤其是那种需要精确性知识的领域,即会出现低级错误。
就上述作品而言,无论是生硬比附,还是随意曲解,一涉及宗教因素,那种现成的、无须多加论证的救赎观念,遂束缚了文学想象力,体现在文本中,一定会是一些有问题的人物形象,成为主角,比如流浪汉、小偷、骗子、强盗、妓女、杀人犯等,这些形象,其原型皆可曲曲折折地追溯到《圣经》。不论何种缺陷、污点、罪恶等,只要皈依宗教,经过清洗,诸种污点便转化为道德上的优势,其勇气、品质等往往高于平常人。这是当代文学中基督教题材写作的一般模式,简单归纳起来,突出地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将基督教等同于单一的救赎观念,而救赎总是与苦难、罪恶、忏悔等联系在一起,再循此而去,塑造若干弱者、恶徒作为小说人物,场景毫无例外地设置在近代、现代,从时间上说,多是在19世纪以降、1949年之前;从社会背景上看,人物生活在极度混乱和暴力的环境中,如《施洗的河》中的樟坂,呈大乱之象,四处充满了凄厉和惊恐的风暴;再如《水乳大地》,多半写了打打杀杀情景等。这是非常之有意味的现象,基督教题材的当代小说多与历史相关、与罪恶和暴力相伴,而唯独与日常生活无关、与平和的社会状态无关。
第二,这类小说多写民间社会或底层社会,但不是一个稳定的、常态的底层,而是畸形的、反常的底层,其中人物不论是因自身原因还是为外在情势所迫,大多处在社会秩序之外,游离于边缘地带。就表层而言,有如上文所说,多受到了《圣经》中关注底层人物的观念影响。或许还可以说,此类文本暗合了实际的历史情景,亦即自近代以来基督教多与民间社会亲善的事实,绝非《张马丁的第八天》中想当然地所设想的与民间女娲教处于时相冲突状态。
第三,在作品开端或正文中,都会引用《圣经》里的一节或几节经文,位置相当显眼,这已经成了此类文本的一个基本标识,只要看它所征引的经文,即可判断出文本内容一定与宗教相关;而且这些经文不单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它们还具备相当的功能,预先界定了文本的主旨、精神、情调、氛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