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从宿命逃向“内心深处的花园”

三、《大浴女》:从宿命逃向“内心深处的花园”

读这部小说前后,始终有一个疑问:大浴女象征着什么?谁是大浴女?

根据作品本身所提供的信息加以直觉判断,以下的细节可能是我们解决此问题的一把钥匙:灰色乏味而又孕育着绝大暴风雨的70年代,是作品的基本背景。在此背景下,几个少女即尹小跳、孟由由、唐菲等人,在命运的驱使下,聚到了一起。她们翻阅着一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依照着其中的烹饪术,制作在她们看来是非常精美的菜肴:烤小雪球、亚美尼亚烤肉排、俄罗斯甜面团、砂糖蜜饼……画报中也介绍了各种时装,其中有一套黑色晚礼服名曰“开罗之夜”,唐菲忍不住要模仿了,她以一件黑色雨衣替代晚礼服,从卫生间出来后,她就是“开罗之夜”了:

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乳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因为一松手那雨衣就将滑落。啊,开罗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为她鼓掌。她就在这时使了点小坏:她突然双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体着站在她的两个女朋友面前。也许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让她们干净无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这个比她们成熟,比她们见多识广的身体,在她的这个身体上,有多少她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很多年后,在唐菲临死之前,三个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在孟由由的小餐馆进餐:

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蒙眬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上述细节被描写得色彩斑斓,那就是一种色彩异样的生活,其用意在于反衬了70年代乏味的时代氛围,同时也反讽性地比照了90年代更加无趣无味的生活。而唐菲,这个始终被确定为美人儿的女性,她以自己的“醉生梦死”和“不屈不挠”,成为两个时代的见证。根据两处所描写的“开罗之夜”,这个女性形象应该是承载作品题目及喻指的对象。

宿命主题及其相伴随的“罪孽”,以及对这种“罪孽”的解脱,贯穿了作品的始终。这主要体现在唐菲和尹小跳两个人物身上。

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唐菲的出生被看成是一桩“罪孽”,因为她是一个非婚生的非法的存在。她在自己的宿命中成长,她在歧视的目光中成长,她也以自己的放荡和颓废反抗这种歧视。这种反抗其实也是对父辈所加于她的罪孽的某种开脱方式。另一方面,为了报复其舅唐医生和章妩的私通行为,她把报复的目标锁定在他们私通的结果——尹小荃身上。她乘人不注意时掀开了下水道的井盖,直接造成了尹小荃的死亡。应该说,这是无可救赎的罪孽,是人我所加的双重罪孽,随着成长和理性的渐渐圆熟,唐菲以愈加放荡的生活方式在逃避这种罪孽的追逐,她不让男人碰她的嘴唇,她要留下这张清白的嘴,“也许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一个人也没碰过我这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我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一还拿得出手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将一张干净的嘴留给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一行为的指涉功能是显而易见的:她已经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罪孽,她把自己的“遗嘱”留给朋友,让朋友替她完成,在临死的刹那间,她所要求的是一种对自我的“救赎”。

唐菲的吻留在尹小跳的脸上,“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一记唇印的,轮廓清晰的淡红色唇印,让所有认识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这是一个坚决得不容分辨、不可搪塞推诿的提示,令她明白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虽取得了多种成功,但“她其实没有脱过这一关”:那不谋而合地制造了尹小荃死亡的罪孽,一直就潜藏在她的心底,她躲不过,这将是伴她一世的宿命,因此“她应该开口说话,她必须开口说话”,唯有如此行为,才能在此生通往“内心深处的花园”。对着她的男朋友陈在,她终于“说”了出来,“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味着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

唐菲留下了她干净的嘴唇,尹小跳终于替她们二人说出来,她们最终达到了一个目的:

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总之,《大浴女》是一部非常厚重的小说,是当代文学中一部不可多得的真正的“忏悔录”,它把当代小说中完全可以忽视、可以轻而易举地掠过的罪孽主题,置于作品的中心部位,在拷问和忏悔中,完成一种类似宗教意义上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