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话
古代笑话尤其明、清笑话,为贾平凹小说所常引,有的笑话甚至被多次引用,即此亦可见作家的喜爱程度;在引用时,并没有以人物讲故事的方式,尽可能将原笑话保留,使其所包含的幽默讽刺意味与小说意图相谐调,而是把原笑话中的人物以及时间、地名等背景因素全部改换成当下,引用后的笑话完全成了小说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以下试举数例。
1.中篇小说《美穴地》中,风水先生柳子言为女主人诊脉,面对多情的美妇人,柳子言情绪紧张,心跳不已,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稍安定下来,伸出手去把脉:
这时候,一只小鼠从屋角的什么地方溜出来,作了一个静伏欲扑的姿势,遂钻过门槛不见了,柳子言不知怎么说出了一句:“有猫吗?”
“毛?”女人轻轻地惊了一下,明显地平放在那里凭脉的手在骤然间发胀了。柳子言抬起头,看见女人一脸羞红地说:“不多……稀稀几根。”
这段情节本于《笑林广记·卷四·形体部》中的“问有猫”,仅略做改动,把原笑话中的“鱼”换成了“小鼠”。全文如下:
一妇患病,卧于楼上,延医治之。医适买鱼归,途遇邀之而去,遂置鱼于楼下。登楼诊脉,忽想起楼下之鱼,恐被猫儿偷食,因问:“下面有猫(音同毛)否?”母在傍曰:“我儿要病好,先生问你,可老实说了罢。”妇答曰:“多是不多,略略有几根儿。”[1]
原笑话中“鱼”本是一个含有性暗示的词,是文学中常见意象,小说换成“鼠”则意味全失。按常理,一般人见着老鼠,本能反应是惊叫“有老鼠”,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很少有人会情急之下去找猫的,此为小说情节破绽,殆无可疑。
2.长篇小说《老生》“第一个故事”里,写后来当了司令的匡三,小时候却是专和其父对着干,父说白,他偏说黑,父说月亮圆,他偏说扁:
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个细节亦属套用,出处为冯梦龙《古今谭概》(一名《古今笑》)“谬误部第五”中的一则笑话,名为《不误反误》:
有一狠子,生平多逆父旨。父临死,嘱曰:“必葬我水中!”冀其逆命得葬土中,至是狠子曰:“生平逆父命,今死,不敢违旨也。”乃筑沙潭水心以葬。[2]
3.长篇小说《高老庄》里有一细节,子路与西夏回到村庄,某一日自黄昏时下雨,至夜不停,子路半夜起来小解,就立在门口,迷迷瞪瞪地连眼睛也不睁:
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见子路回来,以为出了事,跑出来,子路还立在那里,说:“你尿长江哩?!”子路说:“尿不完嘛!”他耳朵里满是屋檐的流水声,以为了是他的尿声,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
此细节出自冯梦龙《笑府》中“恍忽”:
三人同卧……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3]
原笑话中关键词是“滴沥不止”,表面上说小解之人睡眼蒙眬、迷离恍惚,实则含有讥刺酒家吝啬之意。而子路雨中小解,雨水冰凉,早激醒了睡意;迷迷瞪瞪中,却又听着满耳朵的流水声,是为明显的破绽、失真。
4.《秦腔》中两次写到“挠痒”的细节,老支书夏天义趴在炕上让老伴给挠痒痒:
夏天义年纪大了,入夏以来脊背老是痒,趴在炕沿上让二婶给他用指甲挠……他说:“往上,再往上,左边,左边!”二婶挠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干了个啥?”翻起身从门里出去了。
另一处是夏天智逮住儿子给自己挠背:
夏天智说:“来给我挠挠背。”夏雨说:“桌上不是有竹挠手吗?”夏天智说:“我要你挠挠背!”夏雨就在夏天智的背上挠。夏天智说:“往上。再往上。往左。叫你往左你不知道哪儿是左?”夏雨说:“爹难伺候得很!”
“挠痒”的典故出自明人刘元卿《应谐录》:
昔人有痒,令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弗中。令其妻索之,五索而五弗中也。其人怒曰:“妻子内我者,而胡难我?”乃自引手,一搔而痒绝。[4]
《应谐录》的这则笑话,其笑点乃是“一搔而痒绝”,这也是日常生活中人所多有的经验,此不待言;小说引用时,却恰恰把此笑点遗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