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刘心武、路遥的一点补充——读程光炜著《文学史二十讲》
很早以前读过程光炜《文化的转轨——“鲁郭茅巴老曹”在中国(1949—1981)》,留下较深印象。2015年修订本出,又订购一册。故见到《文学史二十讲》出版信息,况且字面意思显示此书为授课记录,毫不犹豫购买了一册。这十几年来有不少学者的讲课记录很是风行,有些读起来真的过瘾,比如洪子诚先生《问题与方法》便是(亦出修订本),理性、宽容的讲述中,不时夹杂几句温和而机智的调侃和嘲讽,既照顾到了课堂要求,又表现出了学术识见,更有一种难掩的锋芒。
《文学史二十讲》似乎有一点不同,虽是讲课稿,却并无多少课堂即兴、轻松的气息,读起来反倒感觉像是一篇篇严谨的论文。文无定法,讲课也不一定非得有现场氛围。第三讲中,程光炜自己就解释道,他的讲课有点“绕”,在各种概念之间“绕来绕去”。这是一种必要的“绕”。程光炜把当代文学当成一门学问来做,要把当代文学理论化,“绕”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事实上,程光炜已经贡献出来了一些可贵的理论,比如,关于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问题,尤其面对文学经典时,程光炜说,此中便存在着一个难度——如何既能进入历史之中,又不被它完全控制;怎样吸收已有成果、受到启示,又能于一定距离外认识和反思这种启示。包括研究者自我的“历史化”,往往带有强烈的“个人化”特点,“存在着不可能被真正普遍推广的学术性的限度”,因而,一种有距离的也即有“分寸感”的学术意识,就是十分必要的。[1]与文学研究的“历史化”相关的,还有“陌生化”“当代性”诸多理论视点,都是程光炜建构当代文学学科的几个重要概念。
一门学科的建立、兴盛,有赖于研究者自身的学养。程光炜受启发于巴尔扎克语“小说家同时也应该是历史学家”,对当代文学研究者提出了一项极高的要求:
我觉得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也理当是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即使他们不去做繁琐的考证、辨伪,不去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长期艰苦地寻找和爬梳,那他们也得具有历史学家客观的眼光,沉静的心境,宽阔的视野,以及把当代意识植根在复杂、缠绕、矛盾的大量问题之上的习惯。更具建设性的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不是告诉我们它是什么,与此同时也应该告诉我们它为什么是这样。他们应该在为什么是这样的思维层面上寻找当今问题的答案,而不是总是停留在它是什么的思维层次上。[2]
文学史家应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这在理论上说是没什么问题的;一流的文学史家同时还得具备一种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发现作品的优劣,看穿一些伪经典文本。可惜这样的文学史家还是太少。值得一说的倒是文学批评家。在第一讲中,程光炜说,“在当代文学学科中,批评家的地位一般要高于文学史家,很多国家级的文学奖最后获奖者往往是前者,就是一个可以随时列举的例证”[3]。地位高不见得学养就高。那些曾经活跃过、现在正在活跃着的当代批评家们,所缺乏的大约正是一种历史意识,有的甚至欠缺必要的文学史常识。赵毅衡多年前论述“未来小说”的一篇文章中,点名指出有批评家称赞《末日之门》乃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未来小说一语,带点挖苦意味地说,这显示了“当代文化人”读书不够。[4]中国第一部未来小说系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这是一个基本常识;王小波发表于1997年的中篇《白银时代》开宗明义地写道“现在是2020年”,也是一部典型的未来小说。收入《王小波全集》第七卷里的其他三部中篇《未来世界》《2015》《2010》,均可视为未来小说。无怪乎赵毅衡要无所避讳、语含讽刺了。缺乏历史意识,一些批评家们会轻率地用极致的语言夸赞一部刚刚发表的作品,这在当前的文学界已成了一个普遍现象。
程光炜对于当代文学的理论建设,本身就具有一种导向性作用,予人启发多多。读他的文字,如入宝山,相信不会空手而返。
白璧微瑕。第八讲和第十五讲中关于刘心武和路遥的议论,尚有需要补充、纠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