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犹疑、矛盾且诚意不足的仪式——评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
《云中记》[1]立意甚好:大震后的幸存者迁至移民村,而那些埋在废墟中的死难者,则成了孤魂野鬼,令生者不安。四年后,先前的祭师决然返回弃村,逐门挨户,遍祭冤魂:熏香,摇铃,击鼓,然后次第放置亲人所托带诸物,并向已长满了荒草的院落撒下一把把粮食。生人自当生活下去,死者亦须得到安慰,应该说体现了作家或叙述者一种良善情怀。
这也是小说的结构框架。
可问题在于,整部小说的叙事、情节、描写等等,与立意、结构、主旨却呈现着一种反对的关系,随叙事进程展开,不是丰富、强化,却是削减、弱化了小说主题。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是祭师的身份。按叙述者声明,祭师职责只管祭山,亦即祭祀山神,而安抚鬼魂亡灵之事,则无预也;因为那是他不熟悉的领域,从未关心过、涉足过,内部程序、行礼如仪一概不知。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这祭师倒也老实本分,不知为不知,不显摆出不懂装懂的样子。祭师决定返回村中,一方面出于自愿,他的想法是,活人自有活人来关心,死者由他去安抚一下子,尚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村民们也纷纷前来请他去“照顾”死去的亲人,祭师不去谁能去、谁愿去?这里也牵涉到了一个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祭师的外甥,同时也是乡上的领导,前来动员他回村做些安抚鬼魂的法事,因此时四处流传着出现鬼魂的传说,致使人心不安,群情汹汹,故而安抚鬼魂其目的在于“安抚人心”,重振村民意志,以利于今后村庄的重建工作。可让一个祭山的人去祭鬼,角色转换未免有些突然,更何况祭师心中原也存在不痛快——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培训班上,人类学的教授不是说过,“祭山要传承,事鬼要扬弃”吗?可见,祭师回村,虽属自愿,要去照顾鬼魂则确乎勉为其难、力不从心,心有余而力实不足,超出其个人职责、能力范围之外。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祭鬼方式不当,也会惊吓了鬼魂。尽管小说多有弥缝,以使自圆其说,比如,祭师回忆几十年前其父夜下祭鬼情景,算是匆忙间自己给自己补了一课,毕竟行动欠爽利。
让一个只管祭山神的祭师回村祭奠鬼魂,中间又生出种种波折,读起来让人颇觉憋气。本来,怀念死难者,只要心诚意真,即刻起程,何至于预先寻出种种理由,以证明祭祀的正当性,务虚之后再行动。如果说这已经是叙事上的矛盾,那么,更大的矛盾则在于祭师的观念与行动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对立,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便是,祭师已经回到村中开始安抚鬼魂了,在他心目中,对于是否存在鬼魂,却仍然存有疑问,仍然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不决。小说第二章写道: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夫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至少也要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而这个一开始那么毅然踏上归乡之途的祭师,着实让人颇为感动了一阵,此时一下子分裂了,连一点掩饰也不需要了:心里面不相信有鬼存在,和行前宣誓般的悲壮行为又构成矛盾——“我是云中村的祭师,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顾鬼魂。我不要任他们在田野里飘来飘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给他们安慰。”让一个不信鬼的人,跑去祭什么鬼?可怜这祭师自打回村子后,信鬼与不信鬼两种念头常常交战于胸间心头,反倒把自己搞得不得安宁。小说凡十二章,情节已经发展到第十章了,快要收束结尾了,还在纠缠着有鬼无鬼的难题,还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打架”:
为此,阿巴还自己和自己争辩。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祭师,你不相信有鬼魂在吗?
我当了祭师,我就只好相信有鬼魂在了。我是担心万一有鬼魂在呢?可是我真的一个都没有看见。
好吧,你承认有鬼魂了。难道鬼魂真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吗?既然他们都是鬼魂,云中村下坠的时候,它们不能飞起来吗?
云中村都消失了,它们还能往哪里去?
万一真是有什么去处呢?所以,你才想要牢记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
有时,在内心发生的辩驳,甚至会发出声来。阿巴用一张嘴巴发出两个声音和自己争论。争来争去,那是两套不同的逻辑打架,产生不出新的意思。
这祭师真是老实得叫人同情,虽心存疑惑,却也宁愿相信有鬼,否则跑回村子无事可干,岂非笑话。那么,如何证明有鬼呢?从实践中来,捉住一个试试看,眼见为实,传说为虚。于是,回村半年多时间里,祭师完成表面的祭祀后,其他时间里所做唯一的事情,就是嘴里一边唠唠叨叨着有鬼无鬼的话,一边于“晚上中了邪一样寻找鬼魂,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于脚下掩埋着数万有名无名的冤魂的土地上,执意要寻找出一两个鬼来,以证明世间有鬼,这已经不是轻薄可以名之的,而是堕入一种恶趣了。
现在可以做出一个基本判断了:祭师形象写得很糟,全然失败,说明这个人物形象只是叙述者手中的一个工具,叙述者(此时不可等同于作家)要在整本小说中最想表达的意旨,是在第七章:祭师请教另一个年长的祭师,究竟有无鬼魂。年长祭师答曰,人死为鬼,确然无疑;存在一段时间后会化掉,会变成泥土;然后,一切烟消云散,没了。要紧的是这段话:
祭师说:怎么安抚鬼魂?就是告诉他们人死了,就死了。成鬼了,鬼也要消失。变了鬼还老不消失,老是飘飘荡荡,自己辛苦,还闹得活人不得安生嘛。告诉他们不要有那么多牵挂,那么多散不开的怨气,对活人不好嘛。
领受了教诲的祭师如醍醐灌顶,多时的疑惑有如冰释,于是充分阐发了老师的哲学:
以前,阿巴对鬼魂的存在半信半疑。现在,他是相信世间有鬼魂存在的。而且,他也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时间,就应该化于无形,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化入风,化入天空,化入大地,这才是一个人的与世长存。人死后,一个鬼魂长久存在,不肯消失,那是死人深怀着某种执念,尘世的记挂太多。对云中村或许还没有魂飞魄散的鬼魂来说,更可能是对猝不及防而又惨烈无状的死亡不明缘由,而游荡在生死边界。阿巴已经无数次告诉他们,死亡已经发生,紧接而至的将是云中村的消失与死亡。如果还有鬼魂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永远带着惶惑带着惊恐与怨怼之气不肯归于大化,等到云中村消失,世上再无施食之人,他们就会成为永世的饿鬼与游魂了。那就比下了佛教宣称的饿鬼地狱的情形还要糟糕。
那样固执地要寻找鬼魂的祭师,几乎像中了邪般,白日黑夜地寻找,差不多打着灯笼寻找了,他当然找不到的。虽然找不见,在叙述者需要的时候,还是终于跨越式地轻而易举解决了一个极具难度的问题:鬼魂是存在的。祭师并非从其传统或经验中获得依据,从而顿悟,从而得出一个终极性结论,自己亦变得浑身轻盈、舒泰——“雨过天晴的某一天,阿巴刚刚摆脱关于鬼魂的执念,平静的喜悦像是小菜园里的青苗在心中滋长的时候,他听到了杜鹃鸟在森林里悠长的啼叫”;祭师运用的是逻辑推理。准确地说,是祭师背后施以操控的叙述者运用了一种逻辑推理,把先前从大祭师那里受到的点化加以知识化、理论化、系统化了:人死了,会变为鬼;鬼之存在,则有时间限制,过一段时间后,一定会化为泥土;然后,一切统归“大化”,变成了零。何谓“大化”?第八章开始部分,祭师对另一个人物说道,大化是一种“存在”,“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是“岩石,岩石上的苔藓;水,水中鱼和荇草;山,山上的雪和树;树,树上的鸟和巢;光,放射出来的光和暗藏着的光;人,人的身和心……都在,都不在。鬼魂寄存身于它们中间,恶的不也就变善了吗?”
这似乎是小说提供的重要精髓,否则,叙述者亦不至于用相当笔墨描写祭师终获解脱的轻快、愉悦心情。其实,这根本算不得多么新鲜的发现。小说叙述者真正可能要传达的意图,则是用这种常识来证明:既然人死如灯灭,终究化为尘土,一阵风过处,大地上一片白茫茫;那么,只要是死人——不管他是怎样死掉的,是病死的,横死的,暴死的,哪怕有惊恐、惶惑,哪怕有怨气、怒气,哪怕有着种种死不瞑目的倒霉冤屈,也应一并消失了,万勿想不开想不通不愿走因而给生者造成不便,就像老祭师所说的,“那么多散不开的怨气,对活人不好嘛”。
人死灯灭,这种常识不是不可以讲述,人人皆知却未必人人甘愿于心的道理,正须时时讲上一讲,以破迷释惑。但是,对着那些遇难者、对着那些屈死者去讲述,直接地说,去给死人讲大道理,“这个世界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则显然属不近情理、大言不惭,令人觉得这个叙述者,实在是一个忍人。
现在也可以再做出另一个判断,《云中记》描述的祭祀仪式,不是安慰,不是纪念,不是轻抚那种永远刻在生者心头的伤痛;而是劝说,而是劝解,甚至威胁——上引文字中,祭师对死人说,如果不早早化作泥土,不早早消尽怨气,不早早地化成空气,云中村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到那时候再也无人来施食、来安慰了,你们便做了佛教地狱中的永久饿鬼了。
祭师回到云中村半年多时间里,不见得天天照顾、安抚鬼魂,三十六户人家,这是村庄的总户数,一天一家,一月多的时间足够做完事了。剩余的时间里,祭师基本上是在思考人生及死亡哲学问题,也就是叙述者借助祭师形象,传达出他自己的思考,最终给出了一个看上去近乎于完美的哲学方子。
这应是《云中记》的真正意图,它开出的药方,确实有些无情和残忍。
似乎是欲罢不能,小说中有两个细节,又强化了此意图。
一是云中村的地理位置。它位于“滑坡体”了,地震时村子后面便出现了一条宽大裂缝,震后由地质工作者实地考察,结论是不可更改的,命运是不可逆的:云中村将会在不久的某一天山体滑坡,整体落入江水中。小说以大幅笔墨描写了此情节,结尾时果然滑坡了。早已下了决心要与村子一同消亡的祭师,当感受到大地震动时,心中变得“狂喜”,差点高喊一声“飞起来了”:
但他没有喊,他早就告诉自己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要看见要记住。他确实看到了一些房子的废墟整个地跑到了他的前面。看到马像浮在水上一样漂离了他,和某家人院子里的一棵翻拂着经霜红叶的梨树一起沉了下去,脱离了他的视线。这时,他还有一个念想,要看看会不会有鬼魂出现。亲人的鬼魂,亲戚的鬼魂,乡亲的鬼魂。但是,他们都没有出现。那些房屋的废墟从眼前消失时,腾起一片淡淡的尘烟。
祭师于灭亡之际还想着看一看是不是有鬼魂出现,并且于此危急时刻提醒自己,不仅要看见,而且还要“记住”看见的情景,这种淡定的心情,这种奇怪的念头,这种超乎了常理的自我期许,其实还是叙述者的控制,再度向读者证明了,世上并无鬼魂,即使真有,也应快快消失。借助祭师这个木偶之口,叙述者念咒语般说道: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久了也想动下腿,伸个脚。唉,我们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捣,从没想过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稍动一下,我们就受不了了。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罢了。
这段咒语般的话语中,意思是显豁的:死者勿要怪罪任何人,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怪自己倒霉,怪自己恰在那个时间点上被砸死了、被埋在废墟里,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前定,命里注定的躲不过去。村子原本就建在滑坡体上,必然要消失;大地伸了一下腰,谁让人们在它上面瞎鼓捣。大地没有什么罪过,这不是它的错;倘非要说谁错,错还是在死人。所以,死难者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份死亡,与天地无干,与他人更属两无相干。
与这一点相关的,还有祭师当发电员时遭遇的一场灾难——电站位于滑坡体上,某一天山坡滑入江中,祭师于睡梦中身陷泥水和沙石中间。连叙述者都觉吃惊的是,祭师毫发无损,但也付出了代价,他成了一个傻子,而且,一傻便是十年。初读这部小说时,心中颇为作品的立意和结构点赞:一个祭师为废弃家园中的鬼魂做法事,没有多少事情可写,看似无事可写的作品,恰恰给自己立了一个高度,设了一个难度,作家有期许,读者有期待。但是,读至第二章时,已觉出作品整体框架系两条线索串联情节,把过去和当下连接起来,否则,寻找鬼魂和做法事,这点事情不足以支撑一部长篇。难度降低了,结构毕竟还算匀称——当下的废弃情景,与震前村庄的美丽、安宁、祥和,应成为一个隐形结构。叙述者提供一种想象图景,读者亦当容许有自己的阅读期待,铺陈村庄的美丽安宁,反衬灾难的程度,这是读者最低限度的想象。但是叙事进程所显示的,与一种应有的期待相反,比如,小说以较多篇幅描写祭师成了一个傻子,变傻后行为怪异,常常在雷雨天上山,藏身在一个山洞里,生上一堆火,“看天边蜿蜒的闪电”。这个细节让人不得不多想一想,在一个整体的情节发展中,细节变异当依循着其内在理路,一个傻子,傻要傻得有道理。受泥石流冲荡击打,器官损伤,精神失常,这是生理意义上的理由,用不着多说;从小说形象意义一面审视,人物之傻喻示着什么?是一种象征吗?象征什么?小说第四章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祭师意识回归的那一刻,“脑子里有什么声音在响,那是什么东西在崩裂”,然后,他看到屋子墙壁上的领袖像不见了,代之以一个神龛;还有母亲、妹妹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婴儿也就是其外甥的照片。傻了十年,意识正常后方知悉母亲死了,多了一个不知乃父为何人的外甥,如此而已。小说相当煽情地写了祭师的泪水,“阿巴回到火塘边坐下,泪水奔涌而出。他尽量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端起茶碗,把茶水和哭声一起咽进肚子里,泪水从脸腮上滑下来,滑向嘴角,阿巴从茶水中尝到了咸咸的泪水的味道”。十年之傻,只是换来一脸腮的泪水,叙事、描写上的大方以至于奢侈,一至于此。
在一个设计过大、过宽的叙事框架内,叙述者只好填进去一些水分较多的事件,只要结构匀称,不惜形体肥胖虚肿。或许这种说法对叙述者不公平,他要表达一个更深层次的意涵,也未可知。但作为读者,在不了解此傻子形象时,必然会联想到彼傻子,即《尘埃落定》中的那个傻子。作家重复自己,往往出于无意识,因为那是他最得意的手笔。《尘埃落定》里的那个傻子、白痴,也是文本的主要叙述者,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也是颇为好玩的一个人物形象。还有《云中计》里关于罂粟的描写,亦属重复了《尘埃落定》的细节。
主题方面的单一、拘束,自然会产生一种限制。祭师之成为傻子,此情节虽不可解,将诸种因素连接起来,文本的意涵还是明确的。小说写道,曾当过发电员的祭师和水电站一同滑落入江中,这一次小灾难是不久后即将发生的大难的“预演”,“那次滑坡的发生,水电站的消失,正是即将发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预演。一个提醒,一个来自大地的警告”。此主题在小说中是一以贯之的,逐渐强化的——大灾难之前,自然界已经发出了种种警告,只因人们的愚钝和有欠机敏,最后陷入毁灭,委实不能怨天尤人。
二是第五章关于云中村来历的故事。据说,本村原为土著矮脚人的地盘,后来成了山神的三兄弟率领本族人马,荡平了村庄,占领了他们的土地。矮脚人捧出黄金和取火的石英石,作为活命条件,遭到了拒绝。祭师自述以往祭山时,心里满是骄傲,如今村子要消失了,由此及彼,想及此便“横生哀怜之情”。从现实经验角度看去,云中村之被难,与其历史无关,可叙述者特意将传说挑出来,或许还是在于建立一种逻辑联系:村子现在遭受的是天灾,村子原住民遭受的可是人祸;遭了人祸的被灭绝了,遭了天灾的还能躲得过吗?两相一比照,一报还一报,扯平了,还真没啥可抱怨的。
不知可否说,《云中记》的叙述者情怀出了问题,他的哲学思考否定了他的现实关怀。情怀一旦出了问题,观念上相应也出现了各种变异,因而无论写什么,说什么,处处矛盾、对立,且显出无可弥补的漏洞。第十章写到了一个喜爱舞蹈的小姑娘,在地震中失去一条腿,数年后也来到废墟上。叙述者用了一种批判性的视角,他知道,作为读者,我们也知道:小女孩与一家公司已签约,要把她包装成一个经历了大震的身残志坚的舞者。此次回家,首先了却姑娘心愿,其次亦为下次参加舞蹈大赛准备“一个绝对催人泪下的故事”。摄制组悄然隐在姑娘身后,头顶上则是一架无人机跟踪拍摄。显然,叙述者难以认可此种消费苦难的行为,语调、节奏中充满了批判意味。拿他人苦难博人眼球,获得利益,道德有亏。但同时,小说还描写了一个细节,也是通过叙述者的视角,奇怪的是,这时候叙述者似乎忘了他的这一视角,他不知道,可作为读者的我们,却知道。小姑娘此番前来,是为了完成舞蹈动作,寻找一种艺术感觉,她设置的时间开始点与时间段,正是大震发生的“那个时刻”:
当那个时间点来到的时候,姑娘并没有看放在地上的手机,她身体中一定有一个开关,在那个时间点上被触发了。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开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风舞,每一个动作都代代相传。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援。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至紧紧蜷缩。双手紧抱自己,向着里面!里面是什么?温暖?里面有什么?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此细节描写虽非多么新颖别致,也足够让读者心动,尤其那几个模拟灾难情景的动作,形象,逼真,令人回味。这一个无声的舞者,那两个肃默的观看者,加上脚下依然残破的土地,即为一幅生动的图画。舞者陶醉了,叙述者也陶醉了,读者于此时亦不由得致以肃然敬意。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于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悲哀氛围中,那个把自己都感动得满面泪水的女孩突然喊叫起来了,殊出人意料之外:
姑娘把嘴凑向水袋,又大喝了一口。不等把气喘匀了,举起双手喊:我升华了,我升华了!
阿巴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丹也不懂。
躺在地上的姑娘显得虚弱不堪,眼角挂着泪水,她还在说:我升华了!我找到排练厅里找不到的感觉了!
姑娘陶醉于自己的感觉中,尚属情有可原;叙述者陶醉于此情景中,倘若还没有陶醉到糊涂地步,至少可延长与读者一同分享的美感。恰是那个无处不在、时时干预的叙述者破坏了情景的内在机制,强行地将姑娘当成了一个木偶,代她喊出“升华了”一句,使一种本应肃穆的氛围显得轻薄可笑。祭师成了一木偶,因而他祭鬼时,心中不信鬼存在;姑娘成了一木偶,因而她舞蹈时,心中只有她自己。
《云中记》只有木偶活动,没有成功的艺术形象。
大体上可以判定:《云中记》试着碰触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只能证明它具有创作上的勇气和胆量。《云中记》的叙述者是否本身体验到一种同样巨大的痛感,不得而知,亦无从得知;所可知者,他想抚平一种痛苦,却是运用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哲学,而非艺术的方式。艺术本身存在着巨大的力量;时光终会抹平一切苦难,但艺术,它会把苦难艺术化、形象化,存留于生者的心底,以为永久的纪念。因为,抚慰死者的最好方式是纪念,是记住他们,而非一个劲地保证死了便一了百了,无须记挂,最后彻彻底底忘了他们,忘了亦非罪。在这一点上,艺术的内在力量与《云中记》所秉持的哲学,正相反对,它使这部作品中的犹疑、矛盾和那种精致的虚伪显露无遗。
【注释】
[1]阿来《云中记》,原载于《十月》2019年第1期,同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