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于情理的想象——评李锐长篇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
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中,关于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的书写,最好的当推刘震云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2009年),其中对意大利人詹牧师的描刻,至为传神、令人难忘:“老詹来延津时二十六岁,高鼻梁,蓝眼睛,不会说中国话,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七十岁了,会说中国话,会说延津话,鼻子低了,眼睛也浑浊变黄了,背着手在街上走,从身后看过去,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区别。”较次一点的,是范稳的长篇小说《水乳大地》(2004年)、《大地雅歌》(2010年)等,行文叙事中大量引用《圣经》以及相关文献资料,獭祭手段,已显力不从心,后一部作品主要人物之一大盗格桑多吉,叛教(佛)、改宗(基督)、投身革命,宣称体内流淌着“革命的红色血脉”,晚年从索桥上跳下自尽,性情反复无常,行为朝三暮四,描写上直如儿戏,多想当然耳。李锐的这部原创长篇《张马丁的第八天》[1],则是自郐以下了:作为对历史的想象,小说设置了西方天主教与中国本土宗教的冲突,可恰恰就在这一点上,暴露了作家不仅对西方宗教(文化)缺乏基本感知,比如詹牧师的同乡莱高维诺主教(天母河人呼之为高主教),在老家时偶见一个小抄经员(乔万尼·马丁,即后来的张马丁),赤脚站在冰冷地面上,竟然感动得跪了下来,纡主教之尊,去亲吻小屁孩之臭脚丫,是多么离谱;同样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也存在问题,因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抗西方宗教最激烈的是儒家文化,而非女娲教,女娲即便在民间,也被边缘化了,仅仅是娱乐性的民间故事而已,从来没有能够成为一种有力的宗教。小说当然是把女娲娘娘庙当作寓言、当作文本中一个符号,问题在于,以寓言化的宗教与实际的强力宗教(天主教)相对立,使之成为作品的基本构架,本身便显露出缺陷,试将二者对照:
高主教多年来一心要完成的事业,就是要“铲平那座异教徒的庙宇”,并于原址上盖起一座天主教堂,“让天石村的人都归顺到主的光芒之下”,他认为女娲庙“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史上原始期的一个标本,充其量是幼稚和无知的遗存物,就像一截无用的盲肠”;而女娲娘娘庙是天母河两岸妇女的祭拜场所,每年三天的“迎神节”上,凡烧过香、许了愿的女人,“当晚行房必得贵子”,房事方式亦须依女人意愿而行之。其重要性相当于是她们的“性别标志”,不让信仰娘娘,等于“剥夺了她们作为女人生育的权利”。
高主教与他的天主教,强势威猛,极具进攻性和侵略性,在小说中以实有的历史面目出现,亦即具有历史原型,为实写;对抗天主教的中国本土宗教女娲教,却是以“寓言”方式或模式出现,一群乌合之众,围着一座石头庙,除了“求子”许愿,余皆莫名所以,亦不知其所以然,为虚写。小说在整体结构上出了毛病,简言之,这是一种致命的结构性缺陷,源于无深度认知的历史观念。实际上从历史角度看,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他们面临的阻力不是女娲教,恐怕他们连“女娲”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说过,而是来自于“三教”即儒教、道教和佛教。当年一个法国天主教传教士古伯察就准确地观察到,“整个中国民族都服膺这样一个著名的口号‘三教一教’即‘三教合一’”,社会并不固执某一种宗教的某一个信条,而是承认“理性的原则”。[2]
因此之故,小说无法提供出两种宗教(文化)在冲突中各自迸发出的张力,以及由此呈现的前所未有的历史语境,简言之,连一点文化气息也没有。那么,写不了、也不可能写好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冲突,便只能写性,写色情意味十足的事件:借种。就小说全部情节来看,大部笔墨用来描写这一事件,以借种失败始(张王氏遵夫遗嘱,与小叔子同床受孕),以借种成功终(洋人种子)。倘若说作品主要叙述了借种留根、传宗接代的故事,也不为过,女娲娘娘庙本身作为性与生育的象征,这在小说里是其义自明的,无须多言;可接下来的问题是,借用语言学上一术语,文本于“能指”和“所指”之间,发生了严重错位:书写三千年来未有之文化危机(洋教咄咄逼人),意图方面却处处导向了留种坐胎(求女娲娘娘赐予子女),那么,这种越是起劲的描写,岂非越是南其辕而北其辙呢?
男犯“迎神会”会首张天赐,戴着枷锁在大牢里面与自己的女人张王氏办事,为着留下一点骨血、延续一脉香火,貌似离奇,实则算不得高级想象。或许作家在这个事件中还想进一步镶嵌进某种有关文化混合的隐喻:张王氏最终没有怀上自己丈夫的种子,也未能从小叔子那里借种成功(小年轻受惊逃窜了),却生下了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那是洋人张马丁的种。这一事件安排在一个特殊的时段内,即张马丁被高主教逐出教会之后的“第八天”,驱逐的原因是,与村民冲突中张马丁被石块击昏“假死”,高主教利用此事除掉了张天赐;张马丁不愿破坏第八戒律即“不可作假证陷害别人”,冒着风险,出面说出了真相。不可说谎,必然真诚;信服宗教,无须强制手段。这大约是作品唯一有价值的地方、一个可取的理念,惜乎也仅止于此处,因为张马丁只对着一个女人说出了真相,可这个女人偏偏神经不正常。那么,所谓真诚、所谓真相,其实无处着落,故而毫无意义。
小说脱离了情节内在逻辑或发展轨迹,完全依仗于一种偶然巧合,依此造成戏剧性高潮:张王氏之夫正是被诬以杀害张马丁罪名斩首示众的。杀夫之仇,应是不共戴天;仇人相见,理当分外眼红。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作家轻巧一笔,没有任何艺术难度,就让张王氏于“幻想”中,于一种不可理喻的双重“穿越”中——不仅穿越了仇恨之门,也穿越了种族之隔,将洋人当成了她丈夫的转世之身,毫无心理障碍地认同了一个碧眼金发的人,亲昵地呼之为“转世神童”,且认定是上天派来“传种”——于是,冰雪天中冻得“手脚皆残”的张马丁,身体还未缓过劲来,二人即颠鸾倒凤;随后几天之内,张王氏又招引数名妇人与之交合。
写性倒也罢了,孰料写得那样变态,大牢里面戴着枷锁干事,旁边还有一个皂隶观看。不特此也,张天赐尸骨未寒,其妻迫不及待脱光衣服,心“一阵咚咚地狂跳”,要履行死鬼遗嘱,与小叔子苟合留下“老张家的种”。这里价值观完全倒置了,作为人的正常情感的悲痛之情,被中性的、动物般的交配行为取而代之,不是相当变态吗?变态到极致,便是残忍了,一个快要冻死的洋鬼子,于密室中,被几个壮妇以借种名义玩车轮大战,直玩得彼氏精尽而绝。于此可见,性与暴力,也是这部长篇的主要色调或内容,或曰,若无此二项内容,这部小说或许真的一无可观了。
从表面看,小说在手法、技巧上端赖偶然性因素,不合常情常理,往往将风马牛不相及的细节,并置一处,有意制造突兀效果。张王氏在女娲庙里接纳几近冻毙的张马丁时,既未追问他如何“死而复生”,也没有对他的番鬼面目感到诧异,更不疑惑一个成年人死后仅仅数月间,怎么就可能转世投胎、如此速成。作品也意识到了此一漏洞,有意弥缝之,故将张王氏的这种精神状态描述为“沉默的幻想”。何为“沉默的幻想”?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现实与幻觉颠倒,真实与虚假互换,尽管小说并没有哪怕是暗示性的交代,仅描述了此妇人“通神”(神灵附体)时刻的异常情状,那是通常情况下巫在表演活动中皆有的状态。另外,张王氏还表现得极为偏执,即渴望有一个男孩子,这是她全部的生活希望了,她为此而生,亦将为此而死,管他是黑发黄皮肤还是白毛绿眼睛,只要是男孩子就行。如此偏执的一个妇人,谁能从她手里夺走一个孩子呢?可是小说偏要反其“道”(情节逻辑)而行之,教堂的马修医生劝说张王氏,同时怀上“神种”的妇人也多方劝说:此小儿本来是人家洋人的种,怎可忍心留在村子里,被人当成“二毛子”来欺负?妇人虽哀哀哭泣,还是表现得很理智,拱手让出了小儿。
从深层看,小说可能想用荒诞、变形手法,否则张王氏接纳洋人“转世神童”真叫见了鬼。然而再荒诞,再怪异,再耸动视听,终不可有违情理,这就是钱锺书所说的小说中“荒诞须蕴情理”:情节未妨“离奇荒诞”,然而必须“诞而成理,奇而有法”,看似无稽之谈、乱道之语,终归要做到“无稽而未尝不经,乱道亦自有道”[3]。概言之,对于一部“寓言”而非“实言”、并且充满“奇情幻想”的小说而言,情节方面当显出事未必有之、理不可无之。可这部作品既无情可诉——张王氏于乃夫新死未久,一边发出“惨烈的呼喊声”哭诉其夫,一边心里“咚咚地狂跳”着逗引小叔子来交合,何情之有?又无理可言——张马丁置生命于度外,严格遵行第八戒律“不可作假证陷害别人”,然而说出所谓真相后,于张王氏烘热的怀中不可救药地“勃起”,“坚硬直挺地竖立在自己的灵魂之外”,根本不管已经触犯了第六戒律“不可行淫”和第九戒律“不可图他人之妻”,遵一违二,避谷陷坑,何理之有?无情无理,仅仅止步于荒唐,用钱锺书的理论来说,是为“无稽”,是为“乱道”。
整体结构上出了毛病,细节的纰漏自不待言,最后再举一例。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天母河一带遭遇大旱灾,饥荒蔓延,饿殍遍地,人人知道“已经站在地狱的门口了”。高主教主持大规模赈灾活动,所到之处,成百上千饥民感激涕零地高呼“高菩萨救命!高菩萨救命!高菩萨万岁!高菩萨万万岁!”浑然不顾清国的皇帝肯定会生气于此种妄称、“僭称”,乱呼“万岁”,那可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就小说情节来说,或为细事,然而细小之中已窥见其大体了。
海外学者、文评家王德威先生为本书所作序言中,称作家“像造物主,无中生有,起死回生”,“写下‘一个’人——也是一个‘人’——的创世纪”,是为过情之誉。
【注释】
[1]李锐《张马丁的第八天》,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2]约·罗伯茨《十九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页。
[3]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08-9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