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说笑话

二、说笑话

王安忆《米尼》(1990年)开篇即写了主要人物米尼的一个本领,那就是会说笑话:

说笑话是米尼的本领,第一,肚子里有无穷尽的笑话;第二,她可无穷尽地重复某一个笑话而新意叠出。甚至当她不说笑话而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时候,依然有一种引人发笑的意味。由于插队的日子本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大家也无形中夸大了这种快乐的效果。于是,米尼便给这暗淡的生活带来了乐天的精神。这时候,同学们说着蹩脚的笑话,等待米尼出场。

小说至少还有四五处地方强调了米尼的这种本领,如她“太会讲笑话了”,她讲的笑话虽不脱离具体的时间地点,却“具有一种连贯性和整体性”等等。另外,还有一个“白面孔”的男知青,也很会说笑话,与米尼相互打趣,表面上各不相让,暗中却配合得极好,“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海人所说的那种‘冷面滑稽’。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十分的严肃认真和恳切,骨子里却调侃了一切。这其实包含了对世事冷静的体察,需要相当深刻的世故,仅靠聪明还不够,甚至于需要一点儿智慧”。作家如此强化人物身上的能力,目的显然在于激发起读者的兴趣。站在读者的角度上,不能不相信作家的许诺,一定会等待着,接下来她的人物肯定会说出几个令人捧腹的笑话。

然而,奇怪的是,作家好像忘记了她的慷慨的许诺,没有让人物说出一个笑话来,而且这两个最会说笑话的青年,其实身上没有一点儿幽默的气息。他们的结局与作品所描述的聪明、世故、智慧等等毫无关系:女人做了妓女,男人当了小偷。这个结局才真是“笑话”。

那么,所谓最会讲笑话,不过是作家附加于人物身上的标签,与人物的内在世界无涉。就小说的整体而言,是一种浪费;对人物本身来说,这种外加的优点,反成了一种刺眼的缺陷。

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是著名的《李有才板话》(1943年)中主要人物,他也会讲笑话,会编“板话”。小说中是这样描写其人本领的:

在老槐树底,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饭时候,没有他就不热闹。他会说开心话,虽是几句平常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他还有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不论村里发生件什么事,有个什么特别人,他都能编一大套,念起来特别顺口。这种歌,在阎家山一带叫“圪溜嘴”,官话叫“快板”。

米尼“不说笑话而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的时候,依然有一种引人发笑的意味”,作品中却没有一句这种引人发笑的“平常的话”;李有才平时会说“开心话”,亦即会讲笑话,虽然是“平常话”,也会引得大家笑个不休。与《米尼》一样,李有才也没有说出一句这种引人发笑的“平常话”。但是,与《米尼》不一样的是,《李有才板话》重在描写一个“特别的本领”即编快板,主人公会说的“开心话”以及平常话里面的那种幽默意味、讽刺风格,均凝聚在快板这种民间艺术形式中,而快板在作品中就有十三个之多。略去“开心话”“平常话”,重点写快板,这在结构上是无可挑剔的。“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自从有村长,一当几十年……”,“老恒元,真混账,/抱住村长死不放。/说选举,是假样,/侄儿下来干儿上”,等等,还是颇具嘲讽力度的。

沈从文短篇小说《贵生》(1937年),其中有一个细节,杂货铺老板的女儿金凤被当地的土财主五爷买去做妾,出嫁那天,抬轿子、吹唢呐的人坐在一起说笑话: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小说已经交代吹唢呐的“会说笑话”,下面紧跟着将这个笑话讲出来,也符合人物的身份、职业,最主要的是,笑话还要与时间、场合相一致。此处亦可见出优秀小说家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