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痨》:童子尿、民间智慧及温和的嘲讽
小说中,达吾嫂子患“乏痨”病,亦称“痨病”,症状为“病恹恹、乏塌塌”,不能下地干活。这个人物形象,令人想起当代文学中两个很有名的小说人物,一是赵树理《“锻炼锻炼”》(1958年)中的“小腿疼”,五十多岁的女性,年轻时得过“臁疮”,她自己说落下了“腿疼根”,赵树理挖苦说,“老太婆”一干活时腿就疼,逛会、看戏、游门时却不疼,乡里的医务站对这种病也没有办法。另一个人物是张贤亮《河的子孙》(1982年)里“半个鬼”魏天贵的妻子,病病歪歪,在丈夫眼里,“懒、馋、感情冷漠、五心烦躁”,最后到省城大医院查出来是“宫颈癌”,魏天贵平日待她不好,此时后悔得在病床的床沿上连连“磕着脑袋”。
疲乏无力、病病歪歪等等,农村妇女身上这些看似稀奇古怪的病症,极有可能与超强度劳动有关。有研究者分析,“解放30多年来”(约指1949—1979年),习惯性地以为“妇女解放就是男女平等”,妇女摆脱束缚,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参加大田劳动等等,“却因社会生产力低下,不得不背负着社会工作和家务劳动双重重负,其人生负荷是成倍地加重了。这种如牛负重的人生,也绝不是中国妇女刻意寻求的解放”,“那种妇女的社会解放的代价,是要每个女性用自己的实际人生去偿付的,30多年双重角色异常紧张所造成的身心交瘁的人生感受,是历史上所有女人和当代男人从未体验过的难以承受的沉重!”[3]
在超强度劳动压力下,农村妇女“身心交瘁”,为前所未有,生病、生怪病,未尝不是一种逃避方式。达吾嫂子得了“乏痨”病,就不用下地干活了。既然是怪病,村医治不了,又没钱去大医院,只好用民间偏方——喝“童子尿”。
服用童子尿,并不完全属民间“偏方”,《本草纲目》记载有以“人尿”主治“寒热头痛,温气”等症,“童男者尤良”,特别强调了童子尿的效用,诸如“人溺,须童子者佳”,“须用童子小便,其效甚速”,“但取十二岁以下童子”,“童便不动脏腑,不伤气血,万无一失”等等。[4]用童子尿,大概是取其纯阳、一尘未染之意。
小说中的“我”,从已逝的岁月中,撷取、复原了他约五六岁时一次难忘的经历、一个有趣的记忆——给达吾嫂子送尿,后者则馈赠以“糖精”(一种已经消失了的甜味剂)、豆豆糖、黑糖、炒麻麦(炒熟的麦粒)或一块馍馍等等,在食品欠丰的年月里,一泡尿能换来如此多好吃的东西,“那不是谁都能碰上的美事”。
小说写送尿一事,有一个仪式即洗澡,母亲给“我”全身擦洗,包含着“举意”之意,即决定做一件事情,则须除去污浊,以求洁诚。这一点当然是母亲代“我”做了,以示郑重。故而小说虽写了童尿偏方,亦不无习俗方面的色彩。
达吾嫂子的病日见其沉重,最后被县医院诊断为肝炎(应该是肝癌),在大医院住了半月,无钱交费,只能回家。1949—1979年三十年间,农村合作医疗是普及的,各乡村均有“赤脚医生”。然而,像达吾嫂子这样得了大病的村民,恐怕只有无奈地回到家里,平静地领受死亡。倘心有不甘,不愿坐定等死,则再寻民间偏方,全村人都在想办法:采摘“蒿头子”(青蒿或臭蒿,一种菊科植物,气味浓烈),抓“骚趴子”(一种甲虫),捕获“杏猴”(此似为记音方言词,应该是猫头鹰)。这些可强名之为中药的植物、飞禽,既是偏方,其采摘程序也就反映着民间的经验、智慧。颇具喜剧意味的是,达吾嫂子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半年后,能下地干活,一年后,竟生了个娃娃。叙述者于结尾回到他叙述的当下,加以评论道: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达吾嫂子的病是医院查错了,还是村里人给她找来的蒿头子、骚趴子、杏猴给治好了。也许还是我的尿给治好的呢。
这是对社会、对历史的温婉的嘲讽。
李进祥的小说,是有着一种文化意蕴在内的,因而颇具分量。
【注释】
[1]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9、91页。
[2]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
[3]李小江《女人的出路——致20世纪下半叶中国妇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8、63页。
[4]李经纬等《〈本草纲目〉校注》(下册),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3-17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