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家梦”到“黄金时代”——读马原等著《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

从“作家梦”到“黄金时代”——读马原等著《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

马原等著《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其实是2007年版《中国作家梦——马原与110位作家的对话》的再版本。初读这本书是我在南京学习期间,当时边读边摘,记了很多内容,应该是受到了触动。不过,现在翻开那时的笔记本,很是诧异自己当时何以会摘录这些话语,老实说很多观点我现在不能同意。比如,王安忆谈性和性爱时说,这种东西“比较难处理,它好像总是这个样子,要么就是九流作家写的,或者就是一流作家写的,我觉得二三流作家应该抱着不写的态度”[1],就大有问题,经不住推敲。一流作家、大作家不轻易写性,远的不说,以鲁迅为例,作品中几乎没有性描写。唯一一篇准备写性的小说《不周山》(后改为《补天》),意在于“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于衰亡的”,中途读报时,看见一个卫道的批评家攻击情诗的文章,心里颇不以为然,便在小说里加进去一细节:让一个小人物跑到女娲两腿中间,流利地背诵着裸体不雅、有伤风化的话。鲁迅本人对这个细节不太满意,以为破坏了结构的宏大,失之于油滑。还有王蒙,也不写性。王蒙多次讲过,他从小受的教育比较保守,六十多岁以后才读《金瓶梅》,还是看不下去;有一本《上海宝贝》才看了几页便赶紧藏了起来,担心已有阅读能力的小孙子发现了,留下不好的印象,会认为爷爷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大作家似乎对性描写不感兴趣。反倒是二三流的作家专一写性。著名学者刘世德很坚定地认为《金瓶梅》不能算“伟大的作品”,因为伟大的作品须有个性、有创造性。刘世德对《金瓶梅》的评价不是很高,那它可算作二流作品吧。正是这个二流作品,以大量笔墨写性,被视为淫书。美国批评大师乔治·斯坦纳早就说过,即便一些高雅色情文学,其文学价值亦极为有限,它们太过于程式化,想象的套路鲜有变化。乔治·斯坦纳关于性的一段议论令人难以忘怀:“性关系是(或应是)我们隐私的一个堡垒,是我们必须得到允许的夜间栖息地,在那里,我们收拾遭受侵扰的意识碎片,恢复某种不可侵犯的秩序和安宁。只有在性体验中,一个人,或者两个努力达到完全交流的人,才能够发现自我独特的爱好。”真正有能力拓展“人类情感潜力”的性描写少之又少。[2]可见,性描写并不在于是出自于一流作家之手,还是出自于九流作家之手,更何况不让二三流作家插手,只要借此写出人的深沉的情感,便是一流文字。

再如马原与李晓对“新时期文学”的评价。李晓说,新时期文学不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而且应该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最好的一个时期”,马原紧接着以历史创造者的身份证明,正是他和他的同行们“创造了上世纪80年代世界上最有生机的文学现象”。马原的依据和资料是80年代“世界上”特别繁荣的国家如美国、法国等,这些国家的文学都比较寂寞、冷淡,小说创作也不是特别好。“新时期文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的一个时期,勉强说得过去;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最好的一个时期,则实在属大言炎炎。我们现在知道的一些文学大家,比如鲁郭茅巴老曹,比如上世纪90年代重新发掘出来的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都是五四以及三四十年代涌现出来的。现在得到普遍认可的文学经典、仍然在被阅读的经典,也都产生于这几个时期。新时期出现的作家别说和五四一辈大家比了,和新中国成立以来始崭露头角的作家如王蒙、张贤亮等人比,和他们的作品比,能比得过、有可比性吗?马原用“资料”说话,显得有凭有据,实则这些“资料”出处极为可疑,或许根本上是子虚乌有的,属想当然耳。马原的这本书原名《中国作家梦》,而就在马原们还在做梦的80年代,被他判定为文学成绩“寂寞、冷淡”的英法美等国作家,每年都有人在摘取诺贝尔文学奖:1981年,英国艾利亚斯·卡内蒂得奖;1983年,英国威廉·戈尔丁得奖;1985年,法国克劳德·西蒙得奖;1987年,美国约瑟夫·布罗茨基得奖。

再如德国汉学家阿克曼,彻底否定了1949年至“文革”后期的中国当代文学,“几乎是不存在”,没有一个一流的作家,没有一部一流的作品。[3]人们现在只知道另一个德国汉学家顾彬,激烈地批评、否定我国当代文学,因此而于一时之间,声名鹊起,却不知这个阿克曼早就这样干了。这些汉学家们否定起中国当代文学来,一个比一个起劲,似乎不这么激烈一下子便不足以显示其高明。

对袁可嘉的访谈,则委实令人眼前一亮。袁可嘉是“九叶诗派”著名诗人、理论家和翻译家,他与另两位翻译家董衡巽、郑克鲁共同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在当时影响很大。袁可嘉本人对“朦胧诗派”的几位诗人也产生过影响,他讲课时,北岛、顾城、舒婷、杨炼、江河都来听课。袁可嘉说这些人“受了现代派的影响”,也有一些消极的东西,没有把现代派手法消化好,有些诗他也看不懂,只好敬而远之。[4]

再读《重返黄金时代》,倘依价值大小分层排列,则对中国当代作家的访谈应排在第二位,翻译家的访谈居第一位。没有西方文学的催生,就没有五四新文学的发生;没有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引进,也不会有新时期文学的繁荣——“九叶诗派”诗人穆旦在1976年、1977年致另一位“九叶”诗人杜运燮信中说过,中国的新诗如不接触外国的影响是弄不出有意思的结果来;要讲“文艺复兴”的话,也须从翻译外国文学入手。[5]翻译家的看法和观点,相比重要得多。

比如王道乾先生,他有几个观点,一是大作家不会过时,二是合格的翻译家还必须是学者和作家。一个翻译家同时是一个作家,有些像手工艺匠人,下笔时要“精雕细琢”。这是一个极高要求,精雕细琢者不乏其人,但以翻译家和作家两种身份集于一身而显名于世者,中国新文学史上似乎找不出一人。要么是作家,要么是翻译家,二者只能勾选其一。五四及其后那一二代作家,都会翻译,奇怪的是,他们的翻译作品似乎很难流传下来,鲁迅译《死魂灵》,今天除了研究者翻看,一般读者是不要看的;郭沫若译《浮士德》,今人宁愿读杨武能、钱春绮、樊秀章诸人《浮士德》译本;还有郭沫若译奥玛·海亚姆诗,人们宁愿读今人鹤西、张晖、张鸿年译文。鲁迅说过,郭沫若太聪明,他的翻译让人不放心,会加进自己的东西,再创作。反过来看,翻译家而兼作家写出的作品,好像也数不出来几本,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多么有名,他自己创作的小说寂寂无名,无人问津。

本书收录的翻译家共有十五六人,其中吴劳的访谈,令人耳目一新。吴劳关于文学创作与翻译文学之间关系的看法,有深度,亦有责任感:

我们作为一个翻译工作者有喜有惧。喜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的翻译,像普希金多少年了,现在搞创作的人已经承认了,他们也仿效我们的文字了。惧在什么地方呢?我们的这个翻译用中文还有更好的表达。可是作家一看,现在有名的翻译家都这样写了,我们也这样写吧,那么这样就可能引导到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去。最近看王蒙,我就感到比较安心了,王蒙的英文水平还是不错的,他现在专门研究美国的短篇小说,因为当代全世界的短篇小说以美国的短篇小说最为发达,它的品种、流派最多。全世界的作家都从中吸取营养的。翻译到现在,直译和意译来表达,谈不到音译的问题。翻译必须要紧跟原文,为什么?因为特别是你们年轻一代作家要从中看到外国人的技巧的时候,我必须原文每一句、字译出来,他文的地方你也文,他俗的地方你也俗,不能用你的想法。比如你一定要用文来翻译,不可能。我们的翻译局限是很大的,你像英文和法文,英文是三个字,法文也是三个字,它们是能够完全对应起来的,我们就不行,碰到简短的句子我们就麻烦了。因为中文的意思不可能那么包罗万象。我们翻译的时候强调要保持原作的句型,它要是被动式,你也要尽可能地用被动式,不要把它倒过来。现在我觉得看了中国的翻译,反而比原文好看,我和许多人都有这个感觉。[6]

吴劳的谈话把当代文学内在一面说破了,第一,作家尤其年轻作家们会仿效翻译家的文字,尽管很少有人公开承认;第二,中文还应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别以为自己的是最好的。

另一翻译家郑克鲁谈到“重译”——译本要过一段时间重译一遍,“语言在变化,语言在发展,人的理解力也在发展”。要用“今天的语言”来翻译,精益求精。这是只有身为译家的人才能说出的经验之谈,是可以例证的。比如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国内有三四种译本,李健吾译本、周克希译本、张道真译本等。同为翻译家的施康强在为周克希译本所作序言中,比较了李、周之不同。有人曾评价李健吾本为“定本”。李健吾是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作家,写过《福楼拜评传》。施康强说,李健吾以“作家的才情”译书,译笔行文潇洒,确实漂亮,李本的特点是喜用四字成语和四字结构,句读多。举例来说,第三部第五章中,爱玛坐马车从永镇到鲁昂,城市在她的眼下出现,“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纷乱展开……”,这一段描写,李本用了三十五个标点符号,包括逗号、分号和句号。福楼拜非常重视文句的节奏,法文原文只有二十二个标点符号,周克希译本用了二十五个,基本符合原文。施康强说,李本是否为定本,尚无定论;比较而言,周本显然“是一个不同的、有自觉的美学追求,因而有其价值的译本”,则为平心之论[7]

翻译家的意义确乎重要。翻译与创作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题目。从访谈看,多数作家在谈到阅读外国文学情况时,往往忽略了翻译者这一重要的媒介。已故作家王小波却是个例外。

王小波极为推崇王道乾和查良铮(穆旦),他说,王译杜拉斯《情人》,查译普希金《青铜骑士》,两人的译笔让他在文学上终身受益,他们给予他的帮助比近代以来一切著作家帮助的总和还要大。假如没有王、查这样的诗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学”。王小波公开了他的“文学师承”——这是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就是从两位翻译家那里而来;同时把它当成一种宝贵经验,甚至是一种秘传,教给年轻作家判别好文学与坏文学的标准:

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我最终写出了这些,不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写得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公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只按名声来理解文学,就会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

单独看王小波的这些观点,不好理解,倘若把它们和吴劳的话结合起来,还真是文学的“不传之秘”。

王小波没有过多具体阐释,仅指出了一点:像傅雷、汝龙等人的散文译笔也是好的,然而最好的当属同为诗人的王道乾、查良铮,诗人的译笔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8]

不过,最好的作者搞了翻译,尚需斟酌。王道乾、查良铮后来从事了翻译工作,实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因素在,更多为外力所左右。正常情况下,对具有创造力的作家而言,在他们的评价系统中,创作与翻译,二者间有着一种等级关系:创作为上,翻译为次。五四时期,郭沫若就说过创作是处子、翻译是媒婆的话,引起过争论。30年代还有一个公案,鲁迅曾劝英语极好的林语堂多译些外国名著,林语堂则说此事等老了再说,鲁迅怀疑其讽刺自己老了,心中不快。后来也有人对此评价道,幸亏林语堂没有听从鲁迅的劝说,去搞翻译,否则中国文学史上就不会有《京华烟云》这样的杰作了。

王小波的意见似乎没有得到多少赞同,未能引起共鸣。他的小说作品同样在当代作家中少有人提及。斯人已逝,身后寂寞。

再读《重返黄金时代》,感觉上还是很过瘾,归结到一点,马原做了难得和值得的工作。一个瑕疵是再版时改了书名,却不做任何说明,有误导嫌疑。冯骥才自传体新作《激流中》赞扬马原这本书,说书名起得好,以为“黄金时代”一词“真是对那个时代再准确不过的一种感觉”“再好不过的时代称谓”,慨叹“这个黄金时代有点短命”。[9]

【注释】

[1]马原等《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49页。

[2]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页。

[3]马原等《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42页。

[4]马原等《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74页。

[5]《穆旦诗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页。

[6]马原等《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81页。

[7]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译本序》,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

[8]《王小波全集》第三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序言第3页。

[9]冯骥才《激流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