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脚下,流水永远平和又寂寞的唱着,唱着”;“……话撞伤了你的喉咙,像水哑了河的声音……那边的鱼以为太阳是妃色的,太阳是甜的……”;“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莲花……”;“秋天像一首歌,溶溶的把我们浸透”;“半天寂静,寂静得如同一桶奶油”;“……太阳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扬舞”。
这六个句子,绚烂,华丽,抒情,十足的文艺腔,似乎和以平淡风格著称的汪曾祺,毫不搭界。但它们偏就出自汪曾祺手笔;六个句子,依次摘自创作于上世纪40年代的小说《猎猎——寄珠湖》《葡萄上的轻粉》《复仇》《斑鸠》《磨灭》《落魄》。其时,作者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
一个作家早期喜好且用力甚勤的口味、趣味或风格,会持续其终生。汪曾祺早年有意追求空灵境界,修饰繁富,描写华美。像上引句子,这种写法,在汪曾褀写作四十多年后还会出现。1984年发表《昙花、鹤和鬼火》,其中就有:“小风吹着丰盛的庄稼的绿叶,沙沙地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柔的歌。”1981年发表一组小说,总名《晚饭花》,第二篇即铺陈了晚饭花开放时的动态和生机: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类似的句子,不在少数。如《星期天》:“失眠的霓虹灯在上海的夜空,这里那里,静静地燃烧着”;如《天鹅之死》:“树是紫色的。……树上的风也是紫色的”,“越冬的麦粒在松软的泥土里睡得正香”,“他们的眼泪飞到天上,变成了天上的星”。
这是汪曾祺少为人知的一面:华丽的一面,抒情的一面,诗人的一面。只缘平淡这个标签影响太大了,反而盖住了全体,被认为等同于全体了。
绚烂至极,终归于平淡。这是人所熟知的一句话。知易,行则难乎其难哉。汪曾祺文论《学话常谈》,第一节专论平淡风格,先引苏轼语:“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次引葛立方《韵语阳秋》语:“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绚丽中来,然后可造平常之境。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汪曾祺则顺着往下说,想达到平常而有味的境界,功夫须到家。平淡,乃“苦思冥想的结果”。
这里包含着某种规律,作家学习写作之始,大抵需经过一个追求华丽、繁缛的阶段。有如葛立方所言,华芬落尽,终达平淡境地。此时的平常,质而实腴,淡而有味。倘若开首即标榜平淡,将一辈子无生气、无意味,最终不过平淡其名、枯淡其实。
90年代以后,汪曾祺小说中再也找不见一句“秋天像一首歌”之类的描写了。汪曾祺后期的小说,平常世界,平凡小民,真纯而自然,描写上却达到了一种化境。金代大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清代诗人张问陶论诗绝句:“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说的就是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