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只会说英语
毕飞宇短篇小说《大雨如注》(载于《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写某师范大学的一个管道工,在其女儿四岁时即实施培养计划,到了上初中时,已经会舞蹈,会写一手欧体字,会剪纸,会演讲与主持,会弹古筝,“英语特别棒”。为了让女儿的英语口语更地道,管道工花钱请了一个美国留学生来辅导。在一次练习古筝时,女儿突然晕倒,医院检查结果为脑炎。昏迷持续至第八天时,这个女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她说的不是汉语,而是英语。小说情节发展到这里,已经接近结尾部分,看出来也是作者颇为得意的设计和描写。女孩子总共说了五段话,第一、二段为单句,三、四、五段为整段英语,语句连贯,不打结巴。每段之后附有汉语译文。以下试引用其中一段:
Please tell me,what happened?Why am I not at home?God,why do you guys look so thin?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if you don’t mind,please tell me if you guys are sick?
英文后附有译文:
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为什么没在家里?上帝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瘦?很辛苦吗?妈妈,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们生病了吗?
一个昏迷了八天时间的病人,突然说出如此流利的句子,虽然不免令人感到疑惑,还不算太大的毛病。问题在于,这些流畅的英语句子最先是谁听到的,然后传达给读者?根据小说提供的时间、场景等信息,当女孩子在凌晨睁开双眼并且“无力地动一下”嘴唇时,其时病房中只有管道工夫妇二人,未见有其他病人,或者其他人正在睡眠中,也未可知,反正小说没有交代。这就说明了,当女孩子说英语时,只有夫妇二人听到了,现场别无他人。现在的问题是,管道工系农民出身,根本不懂英语,他当然不可能一字不落地记住这些句子,再向读者传递出来。那么,如此整齐、流利的英语句子,只能是隐含的作者代笔,并很用心地翻译成汉语附录在原文后面。
事实上,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突然间说起了英语,这个情节不能算作《大雨如注》作者的独创,汪曾祺散文《观音寺》(1987年)早就写过了。此文是汪曾祺对20世纪40年代他在昆明当教师经历的一个回忆。当时西南联大的几个同学办了一所中学,汪曾祺亦是刚刚毕业,暂无工作,给当校长的同学打声招呼,就来上课了。战时的昆明,条件艰苦,但年轻人在一起总会有乐趣,也时时会发生一些趣事。有个同学乘坐空卡车进城,不小心从车上摔下去,醒来后只会说英语,即为其一:
生活清贫,大家倒没有什么灾病。王惠得了一次破伤风,——打篮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个姓董的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搭一辆空卡车进城。那个同学坐在驾驶舱里,他靠在卡车后面的挡板上,挡板的铁闩松开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时候,坏了,他不会说中国话了,只会说英语,而且只有两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饿)。翻来覆去,说个不停。这二位都治好了。我们那时都年轻,很皮实,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这位同学是联大毕业生,他苏醒后说来说去不过两句话,非常简单,所说意思也极贴合当时的战争背景;散文于叙述语调上,略显幽默,内中却含有辛酸味道。而《大雨如注》却是兴味盎然,并且一词不落地写下了几大段英文,看似幽默,实则幽默得过了头,反而显出老实笨拙态。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当教师这段经历,汪曾祺是不能忘怀的,他在1945年就专门写过一篇小说,名为《老鲁》,多少有些实录的成分在内,其中也有乘车进城这一情节,但不是同学摔昏后说英语,而是叙述者与主人公老鲁到城里为食堂买米,着重写老鲁如何与米店老板砍价,返回途中又遇见两个年轻士兵吹牛,以对比出同样当过兵的老鲁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显然,让《大雨如注》的作者大书特书的细节,在汪曾祺眼中,大约没有什么可以拓展的想象空间,否则,他怎么会放弃一个很好的细节呢?须知对一个小说家来说,好的细节有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大雨如注》的细节就是偷取、抄袭了《观音寺》中的描写,如果它的作者确实没有读过这篇散文的话。一个人昏迷后苏醒过来,忘了母语,却说起了满口的外语,这种情形在现实中也时或有之,媒体也不乏这方面的报道。比如,一个二十六岁的英国女孩到西班牙旅行时发生车祸,连人带车摔进三十多米的沟壑里,昏迷了整整两个月,醒过来之后大声说起了西班牙语(《车祸醒来后满口外国话》,《扬州晚报》2007年5月15日)。还有一个捷克的赛车手到英国参加比赛,与另一辆赛车发生碰撞,头部受伤,当即陷入昏迷状态,醒来后说起了一口纯正的英语(《赛车手遭遇车祸醒后英语随口甩》,《新京报》2007年9月16日)。这些新闻报道或许才是《大雨如注》结尾细节的来源吧。
然而,比较起来,这两则新闻报道倒更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