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说《卖蚯蚓的人》主人公之一“我”,也是小说叙述者,听大家讨论“卖蚯蚓的人”的存在及其价值,末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作出判断。……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
这个人物身上,多半有着作家汪曾祺的影子。他所说的一番话,实则是作家的夫子自道。借人物之口,表述自己的文学观念,对一个作家来说,系寻常之事。
一个作家对所有人感兴趣,意味着可能会将所有人当成描写对象。这样的作家其实并不多见。大多数作家囿于生活范围,一般只能写熟悉的人和生活。自称生活现象“美食家”的汪曾祺,因着对所有人的兴趣,则所有阶层的人、各种不同身份的人,都会进入他的小说。大略统计一下,汪曾祺小说人物类型,既有文人艺术家,也有大字不识的平民;既有旧时官僚、军人,也有僧道、尼姑;既有城市市民,亦有乡下农民;既有古人,亦有今人……只要他愿意写,没有不能写的;只要他想写,没有写不好的。
汪曾祺是刻画人物的“圣手”。
对生活感兴趣,对人感兴趣,尤对人的精神世界感兴趣,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作家本人始终充满着热情。只有内心溢满着热情的人,才对人、对生活产生不竭的兴趣。更深层,则取决于作家的“三观”。在文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中,汪曾祺写道:“有人让我用一句话概括出我的思想,我想了想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对女性的态度和描写,最能看出一个作家的思想或“主义”。《〈聊斋〉新义两篇·捕快张三》是对《聊斋志异·佟客》“异史氏曰”后附一则故事的改写。原故事不满二百字,抄录如下: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矣,一笑。[4]
改写文本基本忠于原故事,仅做微小变动:删除“呵叱频催”一句,增加了小酌时心理变化。一加一减之间,顿使小说较之于原故事大为出彩。原故事里,快役一边喝酒,一边催逼妻子快点自我了结,情节上显得仓促;改写小说中,将原文“自酌”二字,衍化、铺陈为一个完整情节: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捯饬捯饬。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原故事结尾有一句“此亦大绅者类矣”,显然是调侃;改写本将“大绅”变为“哲学家”,亦不无调侃意味,但主旨颇严肃,属于庄词谐用。张三思考人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人生的目的、意义等。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小说没写,可思考的结果,不含糊,而且庄谐杂出:“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这可是骇俗之语、惊世之论。
小说后附按语中,汪曾祺赞誉蒲松龄在那样的时代里,“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对贞节的看法,确乎豁达,实属难得。在观念僵化的清代,蒲松龄的思想是超前的,唯具勇气者,才能既表现了其时代,又远远走在时代前面。汪曾祺则从蒲氏众多小说作品里,挑出附录的一则故事,拈出其思想,加以演绎、敷彩,使之形象化,体现了一个现代作家独具的眼光。
汪曾祺描写女性人物形象,还有更为大胆的。短篇小说《薛大娘》描写同名女主人公:个子高高的,腰腿灵活,“眼睛亮灼灼的”,眉宇之间还有点英气,称得上是个“一丈青”扈三娘似的人物。薛氏奉行人我俱得快乐的人生观念,给孤男寡女“拉拉纤”;自己也不甘于后,喜欢“保全堂”的管事吕三——一年只能回一次家的年轻人,也是个说话很有趣的人,主动约会他,进门后即拉着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薛大娘的丈夫种菜,她卖菜,每天早上把菜起出来,削去泥根,在河边洗干净,码放进扁圆的菜筐里,挑起担子,“大步流星地上市了”。肯定与走路有关,她的脚被重重地写了一笔,这亦可谓小说一重要形象:“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美丽的脚。”叙述者于小说末尾再次总结性地赞叹道:“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歪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解放的、自由的人。”比薛大娘还要大胆、坦然的,是《窥浴》里的音乐老师虞芳。比较两篇作品,如果说对薛大娘仅做局部描写,其他隐秘行为,略而不写,留给读者去想象,那么对虞芳老师则属于整体描写。故事由虞芳的学生、吹黑管的岑明引发。她发现这个学生聪明,有乐感,吹奏时带着感情。洋乐队里也没多少机会演奏,岑明很清闲,爱看小说,看司汤达、劳伦斯的小说。人很寂寞,有一天他在练功平台上偶尔看到下面女浴室,有了一次,就有多次,终被人逮住、殴打。虞芳老师解救了他,连问了三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偷看”,岑明不答;一个是“有好看的么”,岑明摇摇头,这算明确回答了;一个是“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这次小男生不仅坚决摇头,而且回答“没有”。紧接着便是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动作:虞芳老师拉起岑明的手放在胸前;他平时爱看老师的脚,她也知道后者爱看自己的脚,小说特别写道,“双腿修长,脚很美”。
两篇小说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性描写:大胆而合于人性,直露却又意味无穷,因此而使整个小说氛围显得干净、美丽。人性本应丰盈,活力无限;作为个体的人,其精神世界自当精、气、神三者并具,缺一不可。质言之,汪曾祺小说营构了一个充满人味儿的世界,健康,明朗,其中的人依着本性发展、生活。
写性,汪曾祺是高手。写性,就是写人性,汪曾祺做得如此融洽无间,堪称范本,他人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