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小说中一代少女形象
马金莲小说中刻画有宁夏西海固地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少女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们在少年时代所上的人生“第一课”,就是饥饿。中篇小说《念书》的主人公,已经充分体验了饥饿的感觉——“心里空得要命”,盯着书本看,眼前是一片片苍茫在重叠着飞舞,相互间“直撞出大片的茫茫白雾”,以致最后偷吃了同学的食物。从心底升起的伦理的羞耻,使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满含泪水仰望星空,惧怕那些长了眼睛的星星会看见一个朴实的农村娃变成了贼。短篇小说《柳叶哨》看似写了一个凄凉的单恋故事,实则大半篇幅铺陈了饥饿,这次的主人公是一个失去亲娘、受继母虐待的孤女,她的经验是——“饥饿这东西”很奇怪,当你忙于别的事情时候,它暂时安静下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当你清闲下来时,它就醒了,一个劲地闹腾起来,此时整个人便“脚底下虚得直晃”。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软倒在地上,没有一点气力了,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好像成年人一般,扶住土墙“小口小口地喘气”。马金莲写饥饿,不是为写饥饿而写饥饿,她写饥饿,其实是写历史。同张贤亮写五六十年代的饥饿、石舒清写六七十年代的饥饿不同,马金莲则写了本地1980年包产到户以后依然存在的饥饿。抒情性意味颇为浓郁的短篇小说《糜子》,显层面上描写了两个小姐妹看护成熟糜地的情景,深层则是农民获得土地后重新焕发生命以及那种难以掩抑的喜悦。一块被认为不能产出多少粮食的贫瘠山梁,被精心侍弄后长出茂盛的糜子,风过处恰如“河面上流动的清水”,便是有力的证明。可是,即便有如此希望,饥饿仍然普遍存在,一两块杂和面做成的粗饼,就是小姐妹一天的口粮。这是远为不够的。所以在小姐妹俩眼中,爬到山梁上向四外望去,满世界的山头圆圆的,看上去“像无数蒸熟的馒头,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拥满了视线”。在略带幽默色彩的短篇小说《1985年的干粮》中,那个于饭口上准时出现在门边的孤儿,饥饿赶跑了尊严,驱使他前来分食这一家小姐妹们原本分量不足的食物。这已经是1985年了。小说结尾一笔,“这样的日子好像一直持续了好几年”,颇堪玩味。马金莲的小说并不刻意叙述历史,往往寓于事件描述中,因此而具有厚重的历史意识——“好几年”后,显然是指1992年市场经济全面开放,农民这才真正从对土地的依附中解脱出来,能够有限度地进出城市以谋生。与此相对应,饥饿——这千百年来与西海固地区人民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东西,终于从日常生活中退出,彻底消失了,成为历史。
饥饿是马金莲小说常见的主题之一。在短篇小说《碎媳妇》中,作家借小主人公之口议论道:“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时饿得死去活来,等时间流逝,回过头去看走过的日子,又发现那里面有一些美好的叫人难忘的东西。”这不是在赞美饥饿。马金莲小说中的饥饿,其背景设置多在1978年或1980年之后,其时无论饥饿程度有多么严重,农民是自由劳动的,多劳者多得,勤能者多食,相反则少食,而非张贤亮小说中那种强制和被剥夺状态。这就是马金莲小说与张贤亮小说虽同为描写饥饿,却有着重要区别的原因。法国哲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说过,人们会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时地修改,甚至美化过去年代的记忆,“赋予了它们一种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这是因为“昨日社会里最痛苦的方面已然被忘却了”(《论集体记忆》)。唯从这个角度理解马金莲小说中饥饿主题,差可接近其本意。
马金莲小说刻画的少女形象中,令人揪心、心痛的往往是那些念过书、略略接受过教育的少女,她们中一部分人读了小学,少数读到初中,读到高中的人数很少了,然后因种种原因而辍学回家、待嫁、出嫁。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经济,家庭无力供养、资助;另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则牵涉到一种传统、落后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女孩子读书,是在浪费财力,将来总归要嫁到他人家。多数家庭不主张女孩子读书,是此地常态。故在她们的人生历程中,便缺失了两样最基本亦是最重要的因素:教育和爱情。
马兰,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就是这一类型里面颇具代表性人物。她在校学习成绩很好,她已经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性,她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可以凭个人努力来达到的目的,离开农村,到城市里上大学、工作、生活。是生性好赌的父亲,为还赌债,将她硬生生嫁了出去,彻底毁了她的梦想。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似乎不能走出那种恍惚的状态。小说对此有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描写,比如,马兰打开老柜的门匣,里面摞着整整齐齐的课本,有小学的,有初中的,也有高中的,一本本保存得完好无损。看着扉页上自己亲手写下的名字,一时间竟有些走神、恍惚,难过得吧嗒吧嗒掉下眼泪,“马兰整完书,将门匣重新上锁,把那把黄铜色的钥匙别在墙缝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带着说不出的痛惜,好像那门匣里锁着的不是一些旧书,而是一段难以割舍的梦想”。即使已经有了孩子,身为母亲了,那个上学的梦依然会不时浮现出来。这部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情节发展到结尾部分了,全书就要收束了,又以大幅笔墨描写了这个梦想。某一夏夜时分,马兰又一次梦回校园,这是一个梦中之梦,感伤,且伤痛:
睡梦里依稀听得起风了……她在半睡半醒中听着风声,恍惚回到了几年前的娘家,她还是女儿家,每到秋天挖洋芋……她就躲在洋芋袋子后面抱起一本书看,常常气得母亲哑口无言。那时候她一直怀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考一个好大学,最好是不收学费的那种学校,那样她就没有经济负担,她和每一个大学生一样,在校园里夹着书本走,两边的林荫道上长着高大的梧桐或者别的树木,秋风起,黄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她肩上、书本上、手掌上,她含着一点忧郁,轻轻地吟一首悲秋的诗词。有一个男孩在远处看着这一切,他从这风景一般的画面里看出了美,然后向着她走来,一直跟着,直到撵上她,和她并肩走路,他们谈理想,谈人生,最后谈到了爱情和婚姻。她是多么的羞怯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这个细节一般来说很难写好,而且容易写得流俗,但马金莲以梦的形式描写了一个深藏于心间的梦想,则具有了一种忧郁的力量。
对马兰这一类少女来说,最大的悲剧是,她们上过学,读过书;她们懂得知识改变命运,个人的自由是可贵的;她们亲身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然而突然之间,她们从一个高处被强行拉下来,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迫使她们再从新进入她们早就想离开的传统农业社会中,被迫学会如何服侍公婆、丈夫,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与她们已经获得的平等意识甚或自由意识,相互抵触。这是一种她们自己未必清楚,却是实实在在的价值观上的痛苦。价值观的痛苦——不同价值的冲突,特别是文明与保守之间的对立,是有着高低之分的。让已经拥有了某一种向上的价值观的人再重回先前的旧价值观之路,其痛苦可想而知。少女马兰们怀抱的校园梦想,之所以一直潜藏于隐秘的心底,即使婚后已为人妇、人母,那个曾经的梦想,却牢牢地藏在心底,难以释怀,无法忘却,正缘于此。而且,马兰们面临的现实是,她们必须改变自己,以适应眼前的生活。即如马兰,婚后不久,看着满屋子的女人们——婆婆和嫂嫂们,禁不住就想,这些女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念过书,“根本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叫桂林的地方”;她们脸上的神情平静,是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和这里的山水风土是融合的”,没有抱怨,没有梦想。而自己,一个念过书的高中生,此生就要和她们一样了。焦虑、痛苦和因此而生出的悲凉,将长久地伴随着她,她要慢慢地消化,再一次从头开始,从生活的低谷向上攀爬。这种焦虑在另一个少女身上,同样强烈地体现出来了。《鲜花与蛇》里的阿舍,也念过几年书,出嫁后,想到自己将要和婆婆一样终生守在家里,再也不能自由地到她想望的远方走一走、看一看,“老了,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子。这想法让人恐慌、不甘。她渴望去外面,看一看世面”。这种梦想和渴望与现实构成了一种冲突关系,人物自身性格亦自具某种张力。
与马兰同命运的少女形象,在马金莲小说中还有许许多多,这类形象是马金莲写得至为成功的,用力多,其感人也特深。这一人物形象谱系里的每一个少女,她们的命运看上去是相似的,然而又是曲折多变的。比如,《烟四花》的主人公,那么朴实、可爱的一个农村少女,态度亲和,在与父辈的抗争中,一学期一学期地来上学,因为每当开学时就会受到阻挠。她常常在和同学们说笑时突然沉默不语了,原来家里人不断地在逼婚。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不得不离开学校,和同学们分别后,她是一直笑着走出学校。刚出校门,“就哭着蹲在地上,是她父亲和未来的公公一边拉一只胳膊,拖着走了”。作为交易,她嫁了一个智障。小说以男同学同时也是男友视角,从眼前所见已为妇人的她,一路回忆学校时情景——“对,正是我的高中女同学烟四花。她像那个年代的所有女孩一样,梳了一对小辫子,粗粗的,短短的,绕着细长的脖子垂下来,一根在前,一根调皮地藏在脖子背后”,如今却是一人照顾一个智障丈夫和一个患癫痫的儿子。命运的打击让她过早地变成一个应对艰难生活的妇人,她那张满面风霜的脸上,隐隐浮现着的依然是少女时代清澈的笑容。时光流逝,两相比照,那一丝梦想以及这梦想终化为生命机体的一部分,在小说中得到细致入微的刻写,便成就了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
中篇小说《离娘水》(中部)标注小说故事发生时间为2004年,其中特意写道,“情况的好转在这几年,这几年上面开始抓基础教育,所有适龄孩子不分男女一律进学校”。亦即在此之前,现实情况可能更为严酷,比如,“基础教育在深沟湾娃娃身上在某一些年的时间当中出现了一个断层。……反正从前我们庄子里都是文盲。下限就是我们这一茬人,七○后、八○后早期。圆女应该属于八○后晚期。这一茬的山村女娃娃基本上都没有念过书,或者只象征性地念过几天”。如果将观察范围稍扩大一些,马金莲小说中还关注、描写了那些适龄入学而不能的少女,比如中篇小说《金花大姐》里的姐姐,就没能踏进校门,她在母亲的教育下念了一本传统的“女儿经”——烧火做饭,下地劳动,纳鞋绣花等,再等着嫁人。小说也试图探析了教育缺失原因,主因与贫穷有关。在乡人心目中,“念书有什么用呢?投资高,周期长,念到最后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对于我们这里靠天吃饭的屎肚子百姓来说,我们看不到念书的希望。所以我们对于念书的态度是很淡漠的。能识几个字不错了……”。其中尤以女童失学为最甚。
对少女马兰们来说,教育缺失的同时便是爱情的缺失。辍学回家,下一步便是嫁人,基本上没有例外。倘若有哪个少女自主寻求爱情,都以悲剧收场。在这方面,念过书和没念过书的,没有区别。马兰们的长辈是如此,比如《绣鸳鸯》的主人公——“我”的姑姑,一个乡村少女,她和一个文静、瘦弱的走南闯北的货郞私会,于无知的青春萌动里怀孕了,最后被远嫁他乡。当她再次出现在叙述者眼中时,已经是一个有着三个儿女的妇人,神情漠然,邋里邋遢,“老了许多”,她的实际年龄还不到二十岁。这个少女,她犹如一朵生命力旺盛的、鲜艳的花朵,仅仅开放了几天,便衰败了;她用几天时间,换来的是一生的暗淡。而马兰们的同代人亦是如此,比如短篇小说《柳叶哨》里的少女,隔壁家的小男孩在她饿得发晕时,拿自家馍馍救了她,且吹响柳叶哨哄她高兴。从此她的内心世界悄悄地生长出一丝奇异的情愫,愈积愈大,那是一种模糊的却浓烈的情感。当小男孩外出他乡,她多年来止不住地思念。这是一种无望的爱,于最后远嫁他乡之际,少女手握一把翠绿的柳树叶子,骑在驴背上大放悲声,“直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事后,人们评论,这些年,村庄里出阁的女儿们当中,就数梅梅哭得泼实,哭声传出好几里,连树上的麻雀也惊得飞起来了”。马金莲小说有时也会写少女们的恋爱,《柳叶哨》是其中颇为出色的一篇。
没有爱情的经历,这人生是不完整的。少女马兰们的世界里,缺了这一项,她们只有顺从“命运的安排”。她们的爱情课程,只能于婚后补课了,可那能称得上是纯粹的爱情吗?恐怕不能,否则,比如马兰也不会在梦中回到校园,梦想一个帅气男生从远处向她走来。反抗的例外是有的,极其罕见。这里试举一例。中篇小说《离娘水》(中部)所描写的主人公圆女,被迫嫁了一个大她十一岁的、脑筋不大灵光的男性,数年后,她毅然离开了丈夫家,带着孩子独自闯到外地,自谋活路。小说叙事结构上颇有特点,圆女的曲折经历,均由叙述者以及相关人等加以表述和补述,由零星传说到最后组成完整故事。小说终了时,安排主人公圆女出场了,由她直面众多相关人众,也直面了读者,悲愤地、了无顾忌地倾倒出多年来郁积心头的话语:
忽然,一个声音急冲冲地打破了沉默:把那个瓜子(傻子),我跟了啥?人活在世上一辈子呢?我总不能一辈子跟个瓜子!都怪我大我妈,爱钱得很,我才多大,月经都还没有来呢,就把我给了人家!……出嫁前一夜不是要洗个离娘水吗,我妈把水罐子水壶放在门口,叫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就要干干净净地上路。我真的不会洗,那一罐子水重得很……我把半罐子水倒进了水盆里,这才挂上去。……我一边刨一边眼泪哗啦啦地淌。
这是一种抗争。在让受尽了委屈和命运捉弄的圆女尽情哭诉后,文本中那个隐藏的叙述者似乎仍然意犹未尽、气愤难平。于是叙述者“我”又让妹妹出面——这个女孩子极其讨厌带有交换性质的畸形婚姻,小说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从始至终,她也是一个听者,而且也极关注圆女的故事。她有一句特别令人解气的话:我就是不嫁,看谁敢来娶老娘!她有两个强烈的疑问:世人为啥都这么“恶心”,女儿为啥一定要嫁人?当圆女的故事被完整地复述之后,小妹子对她的姐姐亦即叙述者的几句话,起到了收束和评价功能:圆女离家出走,带着女儿独自谋生,这件事情她做得正确,“没一点错,就应该这样,她这条路走对了”。
多数少女们于顺从之后,只能开始相互间的磨合,于共同生活中感受、发现某种类似于爱情的东西。马兰对人生中这一件重大之事,她的思考或许具有代表性,“由少女迈向成人的这一步,她走得有点匆忙,是在很多因素的推波助澜之下迈出去的。可是,她发现,人生的路上并不是处处悬崖,只要大胆迈过去,就会发现,险途上也会鲜花盛开,绿草成茵”。这当然是自我安慰,终不能消除疑问:“这就是爱情吗?她在悄悄问自己。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们像众多回民青年男女一样,没有经历漫长的恋爱期,甚至婚前接触得都不多,注定要经历先成亲后恋爱的生活模式。”
马金莲小说的真实性有时还表现在它的边界上,具体地说,它所刻画的多为西海固地区回族少女。如果说这个地区历史文化带有某种保守性,那么,她所叙述的这一族属青年们的婚恋方式,其程度或更甚。
这些少女们,无论顺从的,还是偶有反抗的,她们最终嫁入了陌生的人家。短篇小说《碎媳妇》结末有一段描写,以四处飘飞的雪花比拟了她们的命运:
雪花真的很大,一片连着一片,一片压着一片,前拥后挤从云缝深处向下落。等飘到半空的时候,它们好像又不愿意落向地面,犹豫着,悠然着,又有点无可奈何地落到了实处。雪花飘落的情景,多么像女儿出嫁,随着媒人的牵引,她们飘落到未知的陌生的人家。慢慢将自己融化,汗水和着泪水,与泥土化为一片,融为一起,艰难地开始另一番生活。
这一代少女终究未能改变自身的命运,像不能自主的雪花一般,看似悠然,实则犹疑着,不自主地飘向了无数个陌生的角落里。但是她们的身上毕竟有了一些不同的东西,这是知识所赠予的。她们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可她们知道知识的重要性,能够改变个人命运。曾经的梦想和渴望,在自己身上没有实现得了,却使她们形成了一个更为坚定的观念,那就是,再也不能眼看着下一代人重蹈自己悲凉的命运之辙了。短篇小说《短歌》的主人公,在一代少女中还算是比较顺利的,考上了师范学校,恰逢“中等师范被淘汰的浪潮”,走出校门即失业,此后便发誓在城里买房,目的只有一个:“凭啥就我不能,我要我的女儿、儿子和别人一样,进好的学校受好的教育。咱一辈子在乡下窝着,到儿子手里还这样吗?”《碎媳妇》里的主人公雪花,她是念过几天书,出嫁后即开始了“辛苦一世的日子”,女儿出生后,打量自己以前的时光,“感觉那些空落像梦一样遥远”;她坚定了一个信念:“女儿长大了一定叫她念书去,可不能像自己一样,这辈子就这样了。”金花姐姐与雪花的想法简直如出一辙,像早就商量好的一样,“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宝都押在娃娃身上了”。
这一代少女,用她们悲凉的命运,结束了下一代人身上可能会出现的宿命,就像雪花消失了,大地变得滋润,她们在某种意义上也改变着历史。
不仅如此,这些少女们的不幸经历反过来也教育了她们的长辈,促使他们思索。事实上他们最终经过一个艰难的认识过程并发现了,嫁出女儿,不见得就是完成了父辈的责任和义务。《金花大姐》里的父亲,他本来就主张让女儿上学,无奈妻子阻拦,害了女儿终身。他于愤怒中说出的一番话,或可代表了一类省悟过来的父辈的心声:
父亲忽然烦躁起来,看着我们母亲说都怪你,妇人家没远见,当年我给娃把书本都买好了,你偏偏说家里不能没个打零杂的,现在好了,把娃娃害了。你我在这穷山沟一辈子过活,可以不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但娃娃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真是害苦了她啊!
父辈的观念之改变,多属不易。然而一旦开始了认知过程,那种看上去从来如此、难以变化的观念,也会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瓦解掉。
《马兰花开》开始部分写到墙上一座“万年历”挂钟,表盘上是一幅风景画,有山有水。叙述者说,那可能就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是婆婆和嫂子们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通上电,那画面便闪烁起来,风景转动,感觉水都在哗哗地流淌。到小说结尾时,马兰又抬头看着那座“万年历”,“里面的山水还是那么生动,时间在流逝,可是那一幅景致永远年轻,从来不曾陈旧”。自己心间突然涌起波浪,“觉得一晃时间就过去了大半辈子”。这是一个象征,一代“80后”少女们已身为人母,她们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即为成熟的证明。她们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支撑着生活,支撑了新的一代人的成长。是同为“80后”的小说家马金莲,把西海固地区这一代少女形象搬入到小说文本中,也写入了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