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长篇小说《上庄记》[1]重新书写了西海固形象。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试图改写那个与贫穷、苦难联系得过于紧密的模式化形象,以一种不着痕迹的艺术技巧,让西海固开口说话,呈现出自身真实的形象。作为叙述者的支教扶贫干部,他出生、生长于农村,又求学、工作在城市,这种身份的特别优势在于,熟悉农村的人情风习、民俗禁忌,不摆架子,和农民一起靠在墙根晒太阳、坐在土炕上喝酒闲聊,因而具有一种与农民打交道的亲和力,使农民愿意敞开他们的内心世界——随着叙事进程的展开,始终微笑着的叙事主人公,不觉间成了一个极为出色的谈话对手,他把那些单纯却绝不简单、朴实但绝不愚钝的农民们,慢慢地推向了前台,让他们主动说话。是的,他们已经开口说话了,诉说自己的苦恼、忧虑、欲望和理想;老年人叹息命运,年轻人的心则飞向了山外,对急剧变化到难以应对的现实和不可测知的未来,他们皆怀着极大的不安。但同时,他们也放声大笑,乱开玩笑,看似土得掉渣的方言俗语中,其实饱含着智慧、幽默、讽刺和自嘲。

与技术性结构并行的,是隐于深层的精神结构,这是《上庄记》的一个基本特点,因此它便拥有了开放性视角:上庄的农民们——西海固的一个缩影,不唯自我审视,也于城市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被别人塑造的形象,反观自身,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苦痛。即此而言,季栋梁以他的书写,打破了贫即愚的传统偏见,也打破了小说中的一类模式化写作。第9节引用上庄人常说的一句话“家穷得连狗都养不起”,这句话后面紧跟着叙述者的一个评论:“贫困,是个我们一直频繁接触的词,报纸、文件、讲话里都有,然而,倘若你不走近,就永远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真正的贫困比我们说的讲的写的更贫困。”即便在如此赤贫的绝境中,上庄人并未活得浑浑噩噩、糊涂颠倒,无论是跑了老婆的李谷、被岳父敲榨得无路可走的李玉堂,还是被乃父拘禁起来要抱个孙子的宝子;无论是留守村中的老者、妇女,还是已到城市里打拼的青年,他们都在挣扎,都在希图改变。更多的时候,是付出超常劳动、拿性命谋生却不得相应回报,他们也会“认命”。但是,认命并不意味着因此而怨愤,而去损害他人;认命也不意味着自轻自贱地否定自己,进而打倒自己。就像李玉堂,他的原本美满的婚姻被生生打散了,承受不住时他便独自跑向榆树梁顶,吼上一段谣曲山歌。这是他们的艺术形式,借以宣泄内心“隐秘的苦难”,吼罢了,唱累了,把不足为外人道、说了也少人解的烦恼苦痛再度深埋心底,挺起腰板去打理自己的生活。叙述者也忍不住感叹道:

我佩服在这块地方上男男女女们的承受力。一段爱情散了,也仅是长吁短叹了几日,塬畔上坐上几日,壕沟里吼上几日,然后,就认命了,他们很少有为情而殉者。维持他们生活的唯一理论就是认命。认命了,他们的心就宽了,而在以后的岁月里,那段如胶似漆的情感经历,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念想,隐藏在生命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会再轻易地触动它,任它在贫困与艰辛中漫漶,在忙碌与挣扎中湮没。他们不会对自己说“我曾经爱过”之类的话,但是,当你行走在那片土地上,看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梁、塬坡上呆痴痴地凝望时,那他一定是在念想之中了。

叙述者说,他们不需要同情,如果有外人表示怜悯,他们肯定会“无地自容”。他们宁愿独自承受。这些承受者也意识到了他们正在承受着,更明白自己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这一点极为重要,有这种意识和没有这种意识,大为不同: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命运遭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