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两个单干户
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2006年)中有一个叫蓝脸的农民,“是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坚决不入农业社,守着自己的一块土地生活,而这块田地已经“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围着”。据其子描述: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
评论家李敬泽评论道:“那个名叫蓝脸的农民孤独地走进夜晚,在月光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在集体化的时代做唯一的单干户,守护着他的土地,对抗历史和白昼。”[1]
这个细节有所本,从文学原型流变角度而言,应是对柳青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二部下卷(1979年)中一个细节的改写。《创业史》里写道,姚士杰拒绝加入农业社,于是,他的那一块土地就被农业社的稻田包围在中间,显得孤零零的;这个一心想要发家致富的富农,现在体会到了真正的、无穷的苦恼,因为他老子好不容易传下来的家业,转眼间就要完蛋在他的手上了:
穿着一身汤河流域的富农普遍穿的那号黑市布棉衣,腰里结着很粗的蓝布腰带,脚腕上用扁带扎着裤管,现在姚士杰孤独地站在黄堡街上,感到他心里头好毛躁呀!他该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根本用不着仔细思量,事情已经明摆在他面前:农业社成了他的地邻。来年插秧的季节,汤河水枯的时候,他在皂龙渠的那二亩稻地,就甭想轮到他灌自流水了。他要是还想务劳水稻,他就得自己掘井,安装新式水车。专为那二亩水稻,这样做算过账吗?
不同之处在于,柳青用了反面描写,让姚士杰成了一个可笑之人;莫言正面描写,蓝脸身上便有了悲壮之气。同一个类型,放在不同的视野中,置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则会呈现出不同面目。
把一种历史翻过来,你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和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