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古炉》之火未臻纯青之境

五、贾平凹《古炉》之火未臻纯青之境

与贾平凹以往所有长篇小说相比,他的新作《古炉》(2011年)出现了一个特殊叙事视角,亦可称之为“不可靠叙事视角”——狗尿苔,小说主要人物之一,古炉村诸多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却是一个长不大的、人人得而戏弄的村民。君特·格拉斯长篇小说《铁皮鼓》的叙述者奥斯卡·马策拉特,也是一个长不大的侏儒,但他智力超常,三倍于凡俗之徒;唱歌时音量之高之强,能击碎玻璃。马策拉特也参与,也见证,更有甚者,能够洞见世界的荒谬。而狗尿苔的本领,一者突然间嗅闻到怪异气息,此为灾难即将发生的前兆;二者于幻视中看见村中人、物,皆为已死之人转世、托生。玄虚至极,难以凭信,或许作家借此营造某种渐次迫近的危恐氛围,亦未可知。然而,作为小说主要视角之一,狗尿苔的叙事功能全部丧失了。一个拿“引火绳”(相当于火柴)给成年人点烟以讨好他们,随即被推到一边的人,一个谁都可以在其屁股上踹一脚的人,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尊严的人,他会提供给我们多少信息?又有多少信息是可靠、可信的?

小说真正的叙述者,为隐身于幕后的作家本人,这是足以让我们信赖的,顺此视角,可见小说两个重大场景:以霸槽再度进村为分野,此前乃凡庸日常生活以及貌似安宁之下的权力之争,此后则着力描写血腥的、惊心动魄的派性武斗。

在小说美学方面,贾平凹曾说他有意识地追求一种“混沌状态”,泥沙俱下,莫知所以(《秦腔》后记)。具体创作中或可见出此种追求,如《高老庄》,如《秦腔》,《古炉》亦属此类。《古炉》让人叹赏不已的,是对异样风习、同此人情的描写,是对村民既狡又愚、患得患失的精神世界的描写。生、老、病、死诸般事类,于叶茂枝繁的工笔细写中,令人品味乡俗之差异多样;又似下笔不能自休,细节繁复而至于繁琐程度,繁琐——这也是贾平凹小说描写上为世诟病的一点。

小说主旨——“文革”,无异于“古炉”中的“火”。贾平凹对“文革”后不久读到的那些关于“文革”的作品颇致不满,以为写得“过于表象”“程式”化了(《古炉》后记),实则是对“新时期文学”中关于“文革”的作品的不满。那么,《古炉》之有意于超越那些程式化作品,当属确切无疑。

可是,拨开繁复的描写、循此丰富情节而去,其下依旧赫赫然呈现着“新时期文学”关于“文革”的书写模式:

一是权力争斗描写模式。支书朱大柜、队长朱满盆为一方,当权派,务实、勤劳,亦沾染权为我用、高位凌下的气势;霸槽为另一方,在野派,此人不安于现状,欲望骚动,必得从商或当官,始获满足。可当权派既不让他负责供销店,又不让他当民兵连长,利益得失由此转化成仇恨,埋藏心中,狺狺然如饿犬寻伺机会。狗尿苔看见霸槽于村巷中双手撑着被单,飞上天空般奔跑,象征其人欲望蠢动不已。

二是老干部复出模式。支书朱大柜被霸槽夺权、打倒在地后,不辩解、不抗争,不乱说、不乱动,极端驯服一如顺奴,让扫牛圈便扫牛圈,让陪斗便去陪斗,在村人眼里,一世威风的支书算是倒地服人了。他们哪里想到,这是老干部的韬晦之计。小说结尾,当两派头领霸槽和天布被枪决、武斗的硝烟散净之后,遍地碎瓦断砖,然而暂时安静下来的村巷里,出现了支书的身影:虽一瘸一拐,可那背影厚实、坚定,必将带来中兴的希望。古炉村,乱之前,不能没有支书;乱之后,更不能没有支书。这不就是新时期小说中常见的、典型的老干部复出模式吗?

《古炉》并未解决一个基本问题:那些朴实到木讷的农民,为何突然于一夜间变得如此疯狂、嗜血,非得把自己的邻人杀死?

一部试图超越程式化模式的作品,终归蹈袭故辙。它没有提供超越性的认识。尽管它也试图给予一种解释,那就是小说中不断出现的善人的说教——要“炼透人心”皆学问,要“悟道”即悟人之为人云云,全部为外附观念,非情节需要以及由情节本身生发出来。

或许,要真正做到超越故常,须本质性地改变有关“文革”的观念。否则,“新时期文学”中描写“文革”的模式,则是一座难以越过的高峰,同时,也是一道难以跨过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