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叙事的第二人称

小说叙事的第二人称

汪曾祺反感小说以第二人称叙事,他说,这是在为难读者:

我认为小说是第三人称的艺术。我认为小说如果出现“你”,只能是接受对象,不能作为人物。“我”作为读者,和作品总是有个距离的。不管怎么投入,总不能变成小说中本来应该用“他”来称呼的人物,感觉到他的感觉。这样的做法不但使读者眼花缭乱,而且阻碍读者进入作品。至少是我,对这样的写法是反感的。有这个必要么?小说是写给读者看的,不能故意跟读者为难,使读者读起来过于费劲。修辞立其诚,对读者要诚恳一些,尽可能地写得老实一些。[1]

法国“新小说”派著名作家米歇尔·布托尔的长篇小说《变》,从始至终用第二人称“你”叙事。小说的内容、情节及线索相当明晰:德尔蒙,意大利某打字机公司巴黎分公司经理,厌倦了家庭生活,因妻子不愿离婚,他悄然离家出走,前往罗马去找情人塞西尔。从巴黎到罗马,一路二十多个小时,主人公的意识活动中,不断穿插进个人生活片段。情节看似跳跃断续,小说大体并不纷乱。第二人称“你”,便是主人公德尔蒙。第二章叙述了离家原因,德尔蒙觉得与之生活多年的妻子如一具“尸体”,所以决心要“离开这个像宗教裁判官似的尸体”:

你要离开这个昂里埃特,和她离婚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永远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处在你这种社会地位,你也要避免任何有损体面的事,斯卡贝利公司是意大利人办的,他们是教权派,是伪君子,对这件事他们会不以为然的。你要离开这个将你束缚住的工作,它会使你沉入使人精神上受压抑的大海底里去,那里只有烦闷,只有自暴自弃,只有劳心费神而又使人阴郁不快的陈规陋习,只有麻木不仁。幸亏你有了这个救星,塞西尔,你吸到一口空气,增添一分力量,这只援助的手伸向你,她是幸福明亮地区的使者。你离开这一使你无穷烦恼的沉重阴影,事实上你终于能够摆脱了它,你奔向那个女魔术师,她只要看你一眼,就使你从可怕的丑化的生活中得到解脱,使你又成为自己的主宰,如释重负地忘掉那些家具,那些饭菜,那个早早憔悴的肉体和那个使人感到疲惫不堪的家庭。

主人公在二十多个小时的旅途中,意识随着时、地的变化而变化,其中也含有自我梳理、反省、认知的因素。当车抵罗马时,他终于认识到了,即使塞西尔是天仙,是明灯,是雨露,是清新的空气,生活得长久了,她最终也会变得和妻子昂里埃特一样,家庭会再次出现“同样类型的纠葛”,而且情况可能会更其严重。德尔蒙脚步迈出车门的那一刻,意识一变化,主意随之改变,不去约会情妇,而是要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写作,以“书本的形式”把自己过往的生活、把这一段“艳史”再现出来。全书结尾,主人公看来对自己的写作也颇具信心,他看到那本书的外形已经被自己“握在手中”。一个打字机公司的经理,文学信心如此之高,好生了得。

多年前我读到《变》,那种形式的新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再读,依然感到一种吸引人的魅力。我想,译笔之流丽、丰富,也是重要原因。婚姻生活,这是文学中一个永远也写不完的主题,记得张爱玲说过,婚姻是写不完的,当一个作家说婚姻再也没什么写头的时候,那恰恰是他把自己写完了。《变》的主题也是写婚姻,以新颖的形式写了一个传统主题,以“你”的方式把一个男性隐秘的想法,公之于众了。译者桂裕芳在后记中说,当年小说发表后,一个“你”字就曾引发了连篇累牍的争论。桂裕芳自己的评论,亦为中肯之论,她说:“……这个‘你’好比是一种邀请,使读者置身于小说之中,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这个‘你’也好比是种命令或指责,要主人公去回想不愿重提的往事,从而有所觉醒。”[2]

我重读这本小说,觉得“你”字用得一点也无别扭,这种叙事方式更像是一种倾诉。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有压抑的话恐不方便说,亦不可随便说。小说中,主人公德尔蒙对自己身处两个女人之间,极为焦虑,“在这两种责备,两种怨恨,两种对你的懦弱的谴责中左右为难”。他要做出选择,而在完成选择行为之前,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倾诉,以此来缓解压力、消除焦虑。我感兴趣的是,他在向谁倾诉?第一个对象是明确的,即读者,这没有问题。读者形形色色,有一般修养的读者,也有涵养很高、品味精细的读者;面对不同的读者,一个同样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主人公,他在说妻子坏话时,应该有所顾忌,不至于当众骂妻子是“尸体”。还有第四章中写道,德尔蒙妻子脸上大概有一块癣疥,在他意识中不断放大,竟成了“一大块隐伏的溃疡”,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像戴着一个可憎的面具。德尔蒙就想把这块“溃疡”切掉,像做外科手术那样。何其怨毒也!我的直觉是,主人公根本上不是面对众多读者,他有一定的身份,要顾及个人体面;那么,他所面对着的,则是一个更为隐秘的读者,那个读者,就是主人公的另一个“我”。“你”向另一个“我”做隐秘的倾诉,无所保留;一个怨恨妻子的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对妻子破口大骂?答案是:他一人独处的时候。

《变》虽带有先锋性质,思想其实还囿于传统范围。德尔蒙骂妻子为“尸体”、为“溃疡”,觉得那个包括女儿在内的家阴郁无比,他自己因而也疲惫不堪。这不是男性中心主义吗?倘若女性读者阅读《变》,作家一定会招骂的。

我国当代作家中,亦有人用第二人称来结构全篇,这就是张贤亮先生。长篇小说《习惯死亡》用“你”叙事且多变,一会儿是主人公本身,一会儿又指与主人公相对的另一人。如主人公自己:

夕照在郊外的杂草地上闪耀,繁密肥大的蒲苇在湖塘里低吟着夏日的诗章。在你们手挽手蹚过一片幽静的墓地时她低声说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后“永远不要欺负”她。你一时还没有明白这是她要将终生托付给你的许诺。你以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别的地方。

《习惯死亡》在人称切换上似更纯熟自如。张贤亮曾说过,他在写作这部长篇时,有意识地借鉴了现代派文学手法,如意识流等。或许,张贤亮也读过《变》,亦未可知。

汪曾祺先生主张不与读者为难,可谓用意良善、美好。但文体、方法,只要运用得当,表现得好,似乎不可有一定之规。金代大文学家王若虚说过一句很好的话:“定体则无,大体须有。”[3]而汪曾祺批评的总不能因人称变化而“感觉到他的感觉”,这也正是小说家的特权。

【注释】

[1]《汪曾祺散文全编》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91页。

[2]米·布托尔《变》,桂裕芳译,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第241页。

[3]王若虚《文辨》,见《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