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的十二个漏洞
余华的长篇小说《文城》,自开篇至终了,处处是漏洞。举其大者而言,凡十二个。
漏洞一:雨雹把屋顶砸了个大洞,毫不影响二人性事。
小说分两个部分:“文城”与“文城补”。这是第一部分第五节内容,“入冬后的第一个夜晚”,突然下起了“雨雹”。描写上用足修饰语词,以形容雨雹威力,如“铺天盖地击打”,如“爆竹般的响声”,如“白如蚕茧的雨雹倾泻下来,如同一张摇动的帘子,让黑暗中的屋子闪闪发光”。从文城来的小美,在另一间屋子休息,吓得跑进主人林祥福屋里:
林祥福看见了小美,她双手抱住身体站在林祥福的炕前,雨雹的光亮显示了她脸上的惊慌。这时候一块形大如盆的雨雹击穿屋顶,砸在小美身旁的地上,小美惊叫地爬到林祥福的炕上,钻进了林祥福的被窝。刚才屋顶被砸出的洞口纷纷落下来碗大的雨雹,砸到地上后犹如花开花谢。
小说接下来有一段性描写文字,二人穿着衣服搂抱一起,其间又有一声巨响,似乎要将房屋震塌,吓了林祥福一跳,但“随即他就返回小美的体温和喘息之中”,忘了身外之事。第二天起床,林氏发现屋前横着“一块石臼一样巨大的雨雹”,“才重新记起”昨夜那声巨响来自于此。这块雨雹第二年都没有融化掉。
这会是一对什么样的男女,心理、性趣强大到如此地步?屋外风声大作,雨雹倾泻,屋顶被砸出一个“形大如盆”的洞,随后又纷纷落下“碗口大”的雨雹,一点儿也未影响二人被窝内的活动。文学有时必要反一反日常,取得陌生化效应;一旦走到极端,与常理为敌,则艺术自身的逻辑也难成立。须知北方冬天室温本就不高,雨雹冲击,屋顶洞口灌进冷风,其时情势,已非男性举不举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了。根据小说情节,林氏第二天绕村中一圈,始知夜里的雨雹砸死了一个老汉、砸死了一批牲口。倘若林氏脑量还足够多到供其想一想,当暗自庆幸自己没被打死在炕上。下文情节发展,也不出意外:林氏身为农民,压根儿没想过赶紧修补屋顶,而是白天四处游荡,至晚间看见屋顶窟窿,才感觉寒风袭来,转身走进小美屋中。
美国文学批评大师乔治·斯坦纳说,性关系是我们隐私的“堡垒”,是得到允许的“夜间栖息地”。只有在性体验中,人才能恢复某种“秩序和安宁”。斯坦纳因而不能容忍那种把两人之间“夜语”放在屋顶上“大吼”的描写,斥之为丑陋、丢人和变态。[5]林祥福与小美走得更远:屋外铺天盖地的雨雹,都不能阻止二人干事,那风声、雨声、雨雹击穿屋顶声,反而起到一种罕见的催情功能。根据斯坦纳的批评标准,这种行为只能称之为极致变态了。
漏洞二:林母择媳标准太高,至死没能相中合意的儿媳,其子却轻易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小说第二节即写道,林祥福出生于一个富裕人家,其父系乡里唯一秀才,其母则是邻县一举人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心灵手巧。双亲亡故后,遗下四百七十六亩土地、六间宅院、十七根大金条和三根小金条,还有一百多册线装书。母亲“饱读诗书和勤俭持家的品行”、父亲制作小桌子小凳子的手艺俱传给了儿子,“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和母亲温和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
林祥福虽然没有功名,依其财产、出身、教养,亦可算得上乡绅。这从其母择媳之严一面能反映出来。林母死前一年,已是疾病缠身,每逢天气和暖时,她便骑上毛驴四处打听人家的适龄女儿,但没有一个入眼的。这符合过去乡绅择媳的要求:门当户对,品行端正,娶进门后能相夫、持家,显示着一脉相传的耕读文化认同意识。乡绅有更多选择机会,要选就选最好的,和一般穷人家不同,后者能娶上一个媳妇就好。贾平凹中篇小说《小月前本》有一人物老秦,怒骂年轻人道,你们可是没吃过没老婆的苦头,到时候揭起尾巴是个母的,都想要哩。乡绅不会瞎凑合。
根据小说内在逻辑,孝子林祥福于娶妻一事,其要求和标准,只会比母亲更严格,否则即证明先前传承父母的一切品德俱为虚假。而小说恰恰往虚假一路发展,没有任何过渡性描写。那个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小美,籍贯何处,父母何人,委实来路不明。林氏一概忽略,先睡了再说,然后领到父母坟头报告,即将完毕婚姻大事。这些细节已经大成问题了,更让人不解的是,林氏连一个媒人都没请,直接开办酒席。什么纳采、问名、请期、亲迎等等,全部省略了。便是穷苦人家,基本仪程少不了。林氏行事,直奔主题,先睡后娶,有如嫖妓。
孤男一人,于是美女现身,实为文学史上的老套模式。鲁迅说过,像《聊斋志异》等作品中所写女鬼,颇有些奇特,晚上陪睡,白天消失,曲折地反映了中国男性内心隐秘处:想女人,召之即来,玩腻了,挥之即去,不用担责,多么便宜的事。林氏婚恋,不脱此模式。
漏洞三:喜宴当日,新郎带人进县城买酒,至黄昏时分才回到家中,一行人边走边喝,喝得大醉。
在注重婚礼习俗的乡村社会,新婚当日,新郎的职责是迎亲,其他事务,均有主事者规划、调度、安排。不论在现实中,还是文学作品里面,似乎还没有听说过某地有让新郎亲自去买酒的习俗。《文城》虚构的这个黄河北边小乡村,偏就开了先例,偏就让新郎去买酒。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新郎买酒,是人手不够吗?以示郑重吗?严重缺酒,怕人偷喝,故而亲自出马以示监视吗?都不是。如果说这一细节令人怀疑,接下来的描写,则属匪夷所思、超乎想象了:新郎和五个村民上午进城买酒,黄昏时分出现在大路上,醉得挤成一团,东倒西歪地走来了:
这六个酒鬼来到门前,每个人手里提着两个空酒瓶,林祥福摇晃着身体,喷着满嘴的酒气,对等待他们的人举起空酒瓶喊叫:
“酒来啦,酒来啦。”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伸出手摸了一会儿门框,确定这是门以后,嘿嘿一笑走了进来。他将空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对屋里的人说:
“喝,喝吧,喝酒。”
在林祥福心中,新娘、婚仪、酒席以及相关人众,抵不上一瓶酒。喝一口酒,可以让他忘掉婚礼大事,像一个简单的生物人,缺失智力及道德感。
这个情节说明了,林祥福,小说主要人物形象,只是叙述者的一个工具,自身是没有生命的。
《文城》潜在叙述者从小说一开始,即不走寻常路,不按常理出牌,不依常情叙事,有一个基本模式:怎么反着,就怎么来;能想当然,便想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此叙事模式贯通了全部小说。
漏洞四:乡绅下地劳动时穿补丁衣服,锅台上放着能吃半月的熟食。
小说第八节,小美要离开村子,轻声对林祥福说:“吃的都摆在灶台上,穿的都在衣橱里,左边的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你下地时穿,右边没有补丁的衣服你进城时穿,还有一身新衣服……”锅台上摆放着“差不多够他吃半个月”的熟食。
过去的乡绅系一地方表率,其衣着、言谈、行止等等,有示范效应。当然,劣绅除外。一个乡绅会下地干活,其务实和其他农民一样;一个乡绅下地劳动,则不一定穿着补丁衣服。小说清楚交代了,林家有四百七十六亩田地,大小二十根金条,如此殷实富裕的人家,主人竟然会穿补丁衣服,显然系一般农民的思维。就像鲁迅杂文讽刺的,一个乡下女人干活太累时,忽而叹道,皇后娘娘不知有多舒服,午觉睡醒就喊“太监,拿个柿饼来”。一个勤苦农民刚刚买得若干田地,升格为地主,干活时依然如旧,身着补丁衣服,自是情理之中。林祥福可不是穷苦人家发迹的。
再看小美做了半个月的熟食。时令已至二月,气温依然较寒。可再寒冷的天气,在没有冰箱的时代,熟食很难保藏十五天之久,更何况这是摆放在锅台上面。锅灶一直不生火吗?温度上升,食物易腐,何须多言。这个细节还存在一自相矛盾处:小美做了半月的食物,以示其对林氏之好。那么,在林氏母亲死后至小美出现之前,此时段内,是否林氏亲手做饭?非也,他有管家。既然有管家,小美主厨,管家可歇手;小美离开,莫非不知林家有人会做饭,何至于做半月熟食,让所爱者吃过期食物?
《文城》潜在叙述者不顾常识、常理,讲到后面的故事,却忘了前面的描写,种种毛病,所在多有。
漏洞五:小美拿走了几根金条,林氏大叫大骂她不是好女人。
小说第八节,小美离开村子,带走了七根大金条、一根小金条。林祥福发现后,“在冷清的月光里”跑到父母坟前大喊大叫,自责对不起祖宗,是林家的“败家子”,眼瞎啦、受骗啦云云,最后骂“小美不是个好女人”。
对小美的离去,小说有较详细描写,她要上京城寻找其兄长——小说后来揭开谜底,二人实际上为夫妻,假扮兄妹来到林家,目的就是盗点钱财,以充前往京城的路费。林祥福深深爱上了小美,没有举行婚礼,属于姘居性质,可心爱女人外出寻亲,作为准丈夫,她的盘缠花费应在预算之内。小说叙述者只字不提此节,是为了铺垫、渲染后来的盗金条细节。就算为了回报,林氏也应该想到这一点:女人陪伴了自己,临行还为自己做衣服,又做成够吃半月的熟食,怎么也得给足路上的费用。一个读过《史记》《汉书》的小乡绅,竟不明此理吗?
八根金条丢失,其实不能算被偷盗。依照林氏“家产被人偷”的逻辑,他就不该白白睡了一个女人,达“半个秋天和一个冬天”之久。睡女人,这是要花钱的事,白睡,女人损失了,林氏占了便宜。此逻辑里面无爱情可言,只有利益算计。如此,小美拿走金条,就是自我补偿。林氏委屈至极地跑到坟前责骂自己败家,辱骂对方是“坏女人”,显露了其自私自利的一面。
漏洞六:丢了几根金条的林氏,想起万贯家产在手、不如一技在身的古训,决定外出拜师学艺。
林祥福丢了八根金条,觉得已经“破财”了,便想起她母亲时常说起的一句古训:“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于是打定主意,离开土地,外出学艺:
破财之后的林祥福时常想起这句话,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再多的家产也会有败落的一天,古往今来方圆百里都有这样的例子。人生在世祸福难测,有一门技艺在身能够逢凶化吉,技艺是怎么也不会败落的。林祥福觉得自己的木工技艺应该更上一层楼,应该继续拜师学艺。
林祥福的智商也不是很高,表现在评估损失方面,孰轻孰重,难以分辨。八根金条算什么,手中不是还有四百七十六亩土地吗?因为八根金条不见了,便不再经营几百亩土地,外出学艺。此情节里面,包含着一种思维:小商贩思维终于干掉了乡绅思维。对叙述者来说,亦得其便了:固守土地,远不如商贩式四处流动,从而也有故事可讲。
《百喻经》故事多嘲讽傻瓜、笨蛋,其中一则,说的是一个傻子有二百五十头牛,有一天摔死了一头。傻子气极了,作想道,死了一牛,还要其他的干什么,把二百四十九头全部推下山。林祥福也是这种类型的傻子。
漏洞七:补办婚礼,没有花轿,出门之后走上大路,最后直奔接生婆家。
小说第十二节,离家数月的小美挺着肚子回来了,村里人认为“理所当然”“合乎情理”。只能再次说明,村民形象如木偶、如傀儡,服从叙述者要求,让他们说什么,他们才能说什么。林祥福亦然,“笑容可掬”地对村民说:“上次的婚礼过于匆忙,没有写庚帖,没有合八字,也没有坐轿子,不能算,这次要重新操办婚礼,不求隆重,只求规矩。”所谓“规矩”,就是请邻村一位私塾先生,写了庚帖,仅此而已。以下情节有两个致命漏洞,一是林家没花轿,请人“将一张四方桌翻过来改装成轿子,桌子四脚就是轿柱子,桌面便是轿底”。即使穷人家,逢上喜事,也会花钱租一顶花轿,而殷实富裕的林家,竟不如一户穷人,连一顶轿子也没有,竟至于到将就、凑合地步了。二是声称此次遵守“规矩”的林氏,娶亲时仍然没有一点规矩。花轿抬着已经不新的“新人”,从自家大院出门了:
这一天阳光明媚,林祥福说到村外大路上去走一走,走得远一点,田大就在前面引路,花轿吱呀吱呀响着沿小路而去,林祥福跟在花轿的后面,村里人跟在林祥福的后面,人群跟随着花轿来到大路上,大路开始尘土飞扬了。他们向着前面的李庄走去,村里一百多人前呼后拥……
小美娘家不在本地,依着礼仪规程,应在关系很近的村民家临时充当娘家,再迎新娶回。林氏又忘了整套规矩,从自家院门出来,走上大路,越远越好,把娶亲当成了散步、散心;走着走着,又变成了表演、作秀,看客村民们前呼后拥。前方目的地是李庄,到李庄去干什么?小美肚子大了,李庄恰好有一个“名扬百里”的接生婆;接近李庄时,女人适时地哎哟哎哟叫起来。林氏催促四个抬轿的男人加快步子:
小美在轿子里呻吟不止,六个男人在道路上跑得挥汗如雨。林祥福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催促,喊叫地说后面抬轿的四个人慢得跟乌龟一样,这四个人不敢吱声,哭丧着脸呼呼喘气呼呼跑。跑出了两里路,心急如焚的林祥福让抬轿的站住脚,一把从轿里抱出小美,抱着小美在大路上飞跑起来。田大让他的四个弟弟抬着空轿子在后面跟着,他说他要去替换少爷,跑着追赶而去。
田大没有追上林祥福,抱着小美的林祥福跑去时脚底生风,田大只身一人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四个抬轿的更是越落越远。林祥福跑过一片树林,拐弯以后就不见人影了。
人在极端境地中,确会激发出超常内力。林祥福也会。可林氏还没有处于极端境地,孤身一人。他有五个帮手,一个管家、四个种田汉。林氏自小下田干活,一身好力气,那五个农民也不是吃闲饭的,单个拉出来,力气不比林氏差多少。五个人加起来,力量总和远超林氏了。四个壮汉跑不快,林氏一人抱着孕妇,竟能“脚底生风”,神行太保戴宗的跑法,也无非如此。这是一种极致写法、最高级写法,不能再高了。再高,那就不是人类,是神或其他怪物了。
漏洞八:一场龙卷风把林氏吹得身体腾空而起,撞到什么东西上,昏迷了一整夜,婴儿竟安然无恙,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
小说第十六节,林祥福抱着出生三个月的女儿,出门寻找二次离家出走的妻子。船行河上,突遇龙卷风,船夫弃船逃生,林氏担心胸前婴儿,不敢跳水。作品着力描写了毁灭景象:
接下去小舟不是嗖嗖而去,而是吱哩嘎啦前行了。他睁开眼睛,见到乱石飞舞,树木拔地而起,河里的竹篷小舟滑行到了陆地上,陆地上的屋顶飞向河里。小舟已经破裂瓦解,船板在狂风里分道扬镳,他知道自己不是坐在小舟里,而是坐在了木板上,接着这块木板也分裂了,他的身体腾了起来,衣服像是风帆那样鼓起,他的身体像是飞翔,又像是冲锋,飞檐走壁似的滑翔过去,后来撞在了什么上面,他掉落下来,昏迷了过去。
林氏在田地里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才醒过来。婴儿挂在倒地的树枝上,安然无恙。一个成年人,经受不了巨大的颠簸冲击,昏迷了一夜,三个月大点的婴儿竟奇迹般活着,无一丝伤痕,还沉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呵欠”。神话和童话故事中,大难不死的婴儿,将来必会建立非凡功业。这个后来被起名为林百家的女婴,倒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面对绑匪,自称身价仅五百大洋,远不如她哥哥值钱,保了自己一命。不过,遇到突发的连成年人都吓得慌乱无措的恐怖事件时,一个十二岁小女孩镇定地一口报出只有土匪知道的准确赎金,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小说可信与否,需要情节上的说服力,非叙述者的信口开河。于三个月大时遭难与十二岁被绑架之间,小说描写林百家的成长过程,几乎是一片空白,除了跟随乃父学习《论语》《孝经》等外,并未描写其有何超人资质。
同等外力冲击下,成年人和三个月大婴儿谁更能承受得住,谁的存活机率大,是一个简单的物理学常识。《文城》叙述者基本上是在缺乏常识准备的情况下,过度描写反常情境的。
漏洞九:林百家嫁给十二岁时就开始嫖妓的顾同年,而时常出入顾家的林祥福,对女婿行为竟一无所知。
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是林祥福较早认识的当地名人之一,最后他们又成了亲家。其子顾同年自十二岁时就开始嫖妓,无师自通,而且学会了与妓女讨价还价,成为溪镇一景:
这位顾家的阔少爷出手却并不阔绰,他只肯出半价招妓,理由是他只有半个男人的身高,所以应该半价。戏院门前的妓女都不愿搭理这个嘴上无毛的小混蛋,顾同年就拖着竹竿在戏院门前走来走去,又是破口大骂,又是据理力争,他的嗓音尖细嘹亮,引来不少围观者。顾同年滔滔不绝毫无羞耻之感,他见人就倾诉自己的满腹委屈,反倒是那些妓女被他弄得羞愧起来。顾同年小小年纪胃口很大,他一次要招两个妓女。……
就是这样一个闻名全镇的小嫖客,其父身为会长,从未有一语干涉、教训;岳丈林祥福也似聋了那般,一无所闻,毫不知情,情愿许嫁了女儿。
阅读这些情节描写,常识和常理是没有用处的。
再举一例。顾会长为儿子“定亲”,依照传统习俗标准,应该带礼物前往林祥福家,在媒人主持下,双方家长及亲戚聚在一起,吃喝谈话,仪式即算完成。不奇怪,顾会长不可能到男方家,他是在自家大堂摆了二十张八仙桌,举行典礼,女方家长林祥福就在典礼现场。同一时段,待嫁女子林百家,打扮一新,规规矩矩坐在养母家中,一动也不许动。为什么必须坐着,喝水也有人伺候?小说写道,顾家的家规,儿媳不兴乱动的。那么,她等什么呢,等着男方来人吗?不是,等着土匪前来绑票。
漏洞十:人质顾益民被控制在齐家村,土匪头目却前往另一个村子等着“领取”枪支赎金。
小说第五十五节至第七十三节,主要写了一个名为张一斧的土匪头目,杀人抢掠,绑架人质,欠了溪镇及周边村子许多血债。其中重点叙述张匪绑架顾会长,索要民团枪支以及赎金。土匪们的行动,首要目的是获得民团的枪支,志在必得。此前攻打溪镇,就因少了枪支,土匪们失利了,所以这次抓到人质后他们直奔交接地点:
顾益民被张一斧土匪绑架到万家荡齐家村时,已是深夜。土匪们举着火把喧哗进村,睡梦中的村民纷纷惊醒。土匪把村民赶到一起,要他们拿出粮食,生火开灶,煮饭烧水。张一斧把陈永良一家人赶到羊棚里住,自己带着几个土匪住进陈永良家的砖瓦房屋,其他土匪住进近旁人家的房屋里。
一年前张匪洗劫过齐家村,持续了两天;一年后,他们劫持人质再度夜闯村子,熟门熟路。选定地点,交接人质,对土匪来说,不比往常打劫,他们对人质更是重兵把守。小说到了这种关节,一定又是反着来:张一斧在齐家村住了十多天后,莫名其妙地率大队土匪前往刘村,在那里等着“领取”枪支和赎金,只“留下两个土匪看管顾益民”。
土匪为何留下人质,大队人马却转移至刘村?假设一下,倘若土匪听到消息,有民团前来解救,甚或发觉军队移动迹象,变换地点,是为必要。可事实上民团吓得龟缩在镇上,至于军队,那是没影子的事。刘村何以重要,是否为土匪据点,小说也没写。再看土匪拿到了枪支和赎金,目的达到了;两个看守土匪并没有被村民打死,逃了回去;人质跑了,对土匪而言没有损失,按说事情已经了结。孰料张匪勃然大怒,带领人马血洗了齐家村。这怒气和杀戮,没有来由。土匪没有人性,自不待言;他们看重利益,利益到手,会暂时住手。土匪也讲“规矩”,小说第七十一节写过这个词语。倘说张匪毫无底线,抓住人质直接杀掉,等着拿赎金就是了,何须分作两处,等个十天半月?
整部小说,也就土匪这点事写得有些声色,然而,仔细推敲,还是漏洞多多。
漏洞十一:赊账人不签名,管账的人却在账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说第二部分“文城补”第一节,介绍小美出身、姓名,原来她是西里村纪姓人家,十岁时做了溪镇沈家的童养媳:
没有人在意沈家这个童养媳的名字,有一天一位赊账的顾客前来还钱时,只有她一人在看管织补铺子,那位顾客看着她虔诚地翻开账簿,笨拙地拿起毛笔,小心翼翼地蘸上一点墨汁,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纪小美,然后溪镇有人知道这个沈家童养媳的名字了。
这里又是一个常识问题。铺子里备有账簿,上面记录赊账数目和赊账人姓名,顾客来还钱时,主人照例勾销其姓名,即可两清了。让人不明白的是,这个纪小美不仅不勾掉赊账人姓名,反而“虔诚”“笨拙”“歪歪斜斜”地写了自己的姓名,是什么意思?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要代人还账的,童养媳就算一个笨蛋,这点规矩该懂的。退一步说,即便签名,铺子主人才有此资格,一个童养媳岂可擅自涂画。
不是童养媳笨拙,而是小说叙述者耍弄了一点小技巧:让女主人公露上一手,同时也露了脸,向读者表明,主要人物之一要出场了。
漏洞十二:林祥福发誓要找到小美,到了溪镇,一待就是十几年,嘴上说找,脚下没有迈出一步,这是全书的结构性漏洞。
小美再次出走,林祥福抵押全部田地,换成银票,踏上千里寻妻之途。小说第十四节,林祥福又到父母坟前发誓:“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我要把小美找回来。……我要去把小美找回来。……我在这里发誓……”第二部分第二十九节,借小美记忆,“在那个遥远的北方之夜,林祥福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如果她再次离去,他会抱着女儿去找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林氏的坟头誓言是不作准的。初到溪镇,林氏抱着婴儿,讨吃“百家的奶水”,则意味着上百次打探过小美了,而一个小小的镇子,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小美的信息。小说第三十节写道:
林祥福怀抱女儿出现在溪镇,阿强起初慌张随后镇静了。他对小美说,家里的女佣只要出门就会在街上见到林祥福,林祥福一定是在寻找他们,等着他们出现,他们只要闭门不出,林祥福见不到他们,就会离开溪镇。
躲在屋里终非长久之计,一个简单办法,让二人死掉。大雪不停,商会聚集人众祈祷老天“终止”雪花,冻死六人,其中就有小美、阿强夫妇。林氏不知二人已死,而小镇对这对夫妻的死亡,没有任何人谈起过,连家中那位女佣也消失了。此后十三年间,林氏停止寻找,活动半径未出小镇。所谓“走遍天涯海角”,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这是小说最严重的结构性漏洞。
《文城》何止十二个漏洞。这部二十四万多字、三百四十八面的长篇小说,几乎每一页都布满着漏洞,每一段都存在着不合情理的描写。
王蒙在谈论小说创作的一篇文章中说过,如果不小心在细节上出现错乱,整个艺术世界就会像淋了雨的纸房子一样“垮成一摊烂泥”。《文城》就是淋了雨的“纸房子”。
【注释】
[1]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屠孟超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181页。
[2]戈登·菲、道格拉斯·斯图尔特《圣经导读》下卷,李瑞萍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5页。
[3]朱维之《圣经文学十二讲——圣经、次经、伪经、死海古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页。
[4]张建业《李贽全集注》第19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5]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