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前生相识
王蒙短篇小说《妙仙庵剪影》(1983年)中的主人公米如云,刚刚考上大学,入学前想为家中赚点外快,便带上剪刀、黑纸、镜框等工具、材料,到妙仙庵前摆起了摊子。第三天时突然狂风大作,黑云满天,游人四散,但他的眼前竟然站着一个穿竹布褂的姑娘:
这是谁?是哪里的姑娘?从她的竹布褂看来,她绝不是城里来的游客,可附近的山村里,又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的微微隆起的前额显得聪敏而又有些调皮,她的眼睛似乎避免正视任何人,也不愿意接受任何的人注视,目光的变化传达着一个又一个的纷乱活泼的思绪。她的鼻子和嘴的线条都是那样挺拔而又柔和,微翘的小鼻子晶莹而且纯真,缓缓消失的嘴角的线条显得那样善良无瑕而富于爱心。最奇怪的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使米如云一看便觉得这样的亲近,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久,好像她是他的姐妹。他愿意完全信赖她,他愿意把自己的事,他这个小有天分却被捧得过了头的山沟秀才的自信和碰壁、惭愧和耻辱告诉她。他想问问她,他们是怎样相识和什么时候相识的,为什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让他久等着她却没有来看他。他还想送她一些礼物,比如说他父亲采撷的灵芝和贝母,比如说他最心爱的那只两脚规和画册……
一对青年男女初次相见,一见钟情,感觉前生早就相识了,这是文学中常见的一个原型或母题,如《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林黛玉和贾宝玉首次见面的场景,描写上便有刻意强化、着力渲染的色彩: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
…………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王蒙小说中男主人公对穿布褂的姑娘产生前生就曾见过的感觉,从母题角度来讲,应该说就是从《红楼梦》这个谱系而来,所以,衡之以独创性标准,这个情节毫无新意,甚至可说非常陈旧老套。然而,它真实可信,并能打动读者的心灵,盖因十年“文革”压抑、扭曲人的情感,“阶级情”代替了男女之间正当的相悦吸引;一旦社会恢复常态,被压抑得太久的情感便会有一次宣泄喷发,上世纪80年代初的小说作品中,爱情主题甚为流行,《妙仙庵剪影》即是这类作品中的一部。它描写了一种不带丝毫杂质的情感,还有那种前生相识的幻觉,至为美妙,这正是令人动心之处,而习见的母题也因此获得了新意。
如果现在有一部小说,还在用前生相识的母题,来表现男女主人公非同寻常的爱情,除非这部作品有着高超的技巧和奇特的想象力,一般情况下,可能会成为笑话。试举一例,如徐则臣长篇小说《耶路撒冷》(2014年),其中就有这样一节文字:
“你说话时我才注意到,声音低沉,好听的男中音。”后来,舒袖说,“你谈的问题我丝毫兴趣都没有,但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打着手势,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我突然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那声音也熟悉,好像上辈子见过的一个人。你说话的时候,你不看我的时候,我才敢看你。”
这段文字味同嚼蜡,没有感觉,原本意在强化女性人物内心深处刻骨的爱意,间接地表现男性人物的非同流俗;可是,无意中却露出马脚,把一个男性的自大和自怜泄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