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小糖人,捏泥娃娃,演傀儡戏

五、吹小糖人,捏泥娃娃,演傀儡戏

刘震云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2009年)上部第三节中,私塾教师老汪的女儿玩耍时,淹死在水缸里。老汪决定离开伤心之地,便带着家小一路向西走:

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不再教书,也没人让他教书;老汪也没有拾起他爹的手艺给人箍盆箍碗,而在街上给人吹糖人。老汪教书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

通过捏塑器物寄寓对死去亲人的思念,则相当于一种仪式,这也是文学中的一个常见原型或母题。即如上节所引文字,吹各类小动物仅是铺垫,吹出一个小糖人才是主题,把父亲对女儿的持久思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读后令人为之动容。不过,细加推敲,这里面也有一些过度想象:老汪的女儿死时仅六岁,但他吹的小糖人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已经结婚的小媳妇,人称“开封小媳妇”。在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丧子的父母会设想,自己的孩子倘若不死,此时会是何种情形,但存留于他们心头的形象,像老汪的女儿,永远会定格在她死时的六岁年龄段。把一种设想当成实有来描写,则违背了生活逻辑。

莫言长篇小说《蛙》(2009年)第四部第三节中,秦河对姑姑的痴恋就像“一种病”,对方出嫁后,他没有投河、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艺术”,开始捏塑小泥人,成了一个著名的民间艺术家。这个“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的大师,时常双手托腮,面壁苦思,他不仅能捏塑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孩子形象,也创作出了众人膜拜的送子娘娘形象: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目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佩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各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和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

莫言的描写总带着幽默、戏谑的意味:“爱情是一种病”,失恋更是一种痛苦,把痛苦升华了,便会成为某种艺术形式。这其实是一个相当陈旧的主题,如果一本正经地实写出来,是不会有多少新意的。因此,在莫言这里,处理一些习见母题时,往往用幽默、戏谑的方式,即显出洒脱的风格、超然的智慧。以秦河的失恋为例,说明了一个有关艺术创作的“奇迹”,即“失恋是一笔财富,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的”,则亦庄亦谐,在一个平常的母题上变化出新样来。

吹糖人、捏小泥人,均属民间艺术形式,于创作中寄托人物的哀思,或将痛苦情感化解掉。而傀儡戏作为民间艺术形式之一,也同样可以抚平一种伤痛。沈从文短篇小说《生》(1933年)就写了这样一个平常而又伤心的故事:北京城什刹海杂戏场南头,煤灰土新铺就的一片场坪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扛着一对大傀儡,开始扮演两个人相扑殴打的戏,戏中人物一个名叫王九,另一个名叫赵四,不管观众有多少,他都认真地、极有生气地表演着,连唱带做,戏的结局总是王九打败赵四。演完了,老人坐下休息、数钱,而这个打斗的傀儡戏里面,有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于是同傀儡一个样子坐在地下,计数身边得到的铜子。一面向白脸傀儡王九笑着,说着前后相同,既在博取观众大笑又在自寻开心的笑话。他把话说得那么亲昵,那么柔和。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他决不提起这些事。他只让人眼见傀儡王九与傀儡赵四相殴相扑时,虽场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顺手,上风都由赵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总仍然归那王九。

作品最后也告诉了我们结局,王九死了已有十年,老人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十年,而那个打死王九的赵四也于五年前在保定府害黄疸病死掉了。

吹小糖人、捏泥人、演傀儡戏基本属于一个原型或母题系统,母题多不变,变化的是时代的因素、作家的想象力和高超的写作技巧,这后一点正是作品是否优秀或是否充满新意的决定性要素。